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老起來的,這過程比較緩慢,因而不是那麼顯眼地像秋天的葉黃葉落隨風飄舞,令人有驀然回首的惆悵。古人言,“不覺老之將至”,確實是人到老年的真實狀態的描寫。雖然,你的兒女一天天地長大,你的熟人一個個地逝去,都在提醒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時光一去不複返,但大多數人,還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步入桑榆暮景的老年。我也是很晚才意識到自己是年近古稀的人了,早幾年,還認為那是遙遠的事情呢!坐公交車,別人站起來讓座,初初頗有點不習慣呢!但似乎隻不過是一眨眼工夫,居然馬上就要跨進七十的門檻了。
封建社會裏的中國人,平均壽命較低,人活七旬者少,所以稱之曰“古稀”。就以同姓的文人為例,唐代詩人中著名的三李,李白稍長,活了六十一歲,李商隱短些,活了四十五歲,李賀則近乎夭折,隻活了二十六歲。南唐兩位寫詞的帝王,後主李煜活了四十一歲,就被趙匡胤毒殺。如果不是這種意外死亡,他壽命也不會長,因為中主李璟,也隻是活了四十五歲。比之古人,我們就幸福得多。
“人活七十古來稀”,在現如今,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但人總是要老,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而且還應該承認,宇宙萬物,誰也難逃新陳代謝的規律。老是一種正常現象,不要不服老。
有一次,朋友們聚在一起,梁曉聲敘說他的感慨。他還不到半百年紀,坐在車上,有人為他讓座,使他受寵之餘,也頗驚愕自己竟被人視作老者,不勝唏噓。最具刺激性的一幕,是他某天上班,走到路上,碰到一對母女,甚至還有點麵熟。那媽媽對小女孩說,看你調皮的樣子,也不怕老爺爺見笑。他還以為指的不是他,可四周一看,隻有他自己。於是,很悲哀,也很惶惑,不禁懷疑地問我們,我真的老到這種程度了嗎?
接下來,彼此也互問: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的?
如果說,以發白為老,那我被打右派,真如伍子胥過昭關那樣,很短時間內頭皆霜雪,而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如果說,以牙掉為老,張賢亮因齲齒屢屢為患,傷透腦筋,遂斬草除根,全部消滅。沒牙佬可謂老矣,但他雖六十出頭而風流依舊,心總不老,也真是令我欽佩。
上了年紀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常常覺得自己吃得下,走得動,身子骨硬朗,還不到廉頗“一飯三遺矢”的不堪地步,總不大甘心自己的老。人說發白為老,我可以染;人說牙掉為老,我可以鑲;人說老從腿起,步履蹣跚曰老,我一息尚存,鍛煉不止;人說常跑醫院,百病叢生曰老,我並未臥床,離死尚遠,怎麼算老呢?所以,頗不服氣,常要較勁。
其實,這樣強撐的本身,說明在生理的老之前,心理的老,早就開始了。
後來,大家一致認為,人之老,應該是先從心上老起來的。我記得,年輕時讀《堂吉訶德》,笑得我昏天黑地,前仰後合,但如今我偶翻書架,拿起這部名著,想再找回早年的那種歡樂,竟不可得,頂多,莞爾一下而已。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聲漸漸少了,絕不要以為是嚴肅和成熟的表現,很可能是心靈老化的結果。若是總在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話題,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對人家講述,聽的人也不好意思不聽你老人家津津有味地講,那就意味著真的老了。感覺遲鈍,是心理衰老的早期表現。我也生怕淪落到這一步,每對朋友講什麼之前,都要問一聲對方,你是不是聽到我說過?其實,這句問話本身,正說明自己老了,唯其老,記憶才不靈光,若絕對有把握,靈光依舊,會用得著忐忑嗎?
小孩子盼過年,盼長大,因為未來對他來講,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支票。老年人怕過年,是由於離終點站不遠的緣故,過一年,少一年。這種心理障礙,就是老態的表現。所以,女人到了一把年紀,就要往臉上多打粉底霜,遮住皺紋。若誰不識相地向她打聽年華幾許,她會很不開心的。男士也同樣,若碰上機關領導班子調整,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裏,當著組織部派來的幹部,千萬別問某人多大年紀,那是很犯忌的。所以,發現某位同誌,原來屬馬,忽然成了屬羊的,或者大龍變小龍的,千萬不要麵露大驚小怪的樣子,而影響人家的仕途。打探年齡,固然屬於觸犯隱私,但怕老、畏老,不肯老、不想老,正是心理上已經老了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