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很少好奇地詢問別人的年齡,尤其對女士,這種禮貌行為,值得我們學習。因此,“您老高壽”,少說為佳,“小姐芳齡”,免開尊口,便是起碼的修養了。但不問不聞,年齡就會停滯在那裏嗎?當然不會,即使做整容手術,即使再修改檔案,該老照樣老,那是毫無辦法的事。其實,當我們對一切一切都感到習慣,泰然,無所謂,不再具有濃厚的新鮮感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心靈已經在老化之中。若是總在重複同一話題,車軲轆話來回翻,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講述,那麼,這種感覺的遲鈍,記憶的失靈,那可就是百分之百的衰老了。
所以,人過花甲,應該追求一種成熟的美;進入古稀之年,更應該體現出一種智慧的美。但實際上,要做到這種程度,又是談何容易。所以,最難得者:六十歲時清醒,七十歲時更清醒,八十歲時徹底清醒,這就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了。但通常情況下,即或不是早老性癡呆症,六十歲時開始糊塗,七十歲時更加糊塗,八十歲時完全糊塗,也是大有人在的。
因此,朋友們約定,老了以後,互相提醒,一定要做到以下幾個不要:
不要怕被人遺忘;
不要怕受到冷落;
不要不識時務地拋頭露麵,還要插手管事;
不要怕失去講話機會,產生令人厭惡的指導癖;
不要怕後來人否定自己,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必然的真理;
不要當九斤老太,就自己空前絕後,誰也看不進眼裏,做出失態舉止;
更不要躲在自己的閣樓裏,用嫉恨的目光,詛咒一切後來人,便不被人尊敬了。
說實在的,回到文學這個話題上,也是同樣道理。作家的清醒,或許更為重要。文學是一代一代承接下來的事業,所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除極少數的大師外,誰也不可能永遠風光。從文學史上來看,作家詩人,長壽者眾,但能堅持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的,並不多見。學到老,寫到老,有這種可能,但寫到老,還寫得好,那是十分稀有的現象。我們知道,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斯坦貝克,最後江郎才盡,寫出來的作品,竟到了令人不忍卒讀的程度。
所以,美人遲暮,作家也不例外,都會有在創作上老態龍鍾的這一天。
我們也看到並領教過的,個別作家,一旦到了寫不出什麼作品的時候,便像婦女失去生育能力,進入更年期,開始不安生地折騰了。折騰自己不算,還要折騰別人。這種折騰,便表現在文學的嫉妒上。諸如嫉妒來日方長的年輕人,諸如指責年輕人的變革嚐試,諸如反感文學上出現的一切新鮮事物……
老不是罪過,老而不達,則讓晚輩討厭了。
因為年齡不是資本,可以對後來者做一個永遠的教師爺。在荒塬上,毛色蒼黃的老狼,總是離群而去,孑然獨行。而在熱帶雨林中,大象的最後結局,是不知所終。所以,俄羅斯的文學大師托爾斯泰,已經是風燭殘年,還要在一個風雪夜裏獨自出走。也許,他希望自己像叢林中的大象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吧?我一直是如此忖度的。
在我們的前麵,有過前人;在我們的後麵,還會有後人。我們做過了我們應做和能做的事,我們走過了我們應走和能走的路,老是再自然不過的,坦然麵對,相信未來,便是自己的座右銘了。
我一直覺得日本大作家川端康成在他作品《臨終的眼》裏說的話,是值得牢牢記取的。他說:“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當想到這朵花裏,有自己曾經盡過的一分心力,老又何足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