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沃土不材(2 / 2)

作家經得起棒,卻常常禁不起捧。一捧以後,馬上不知東西南北。如果隻有一個人捧他時,他還能保持一分清醒,如果有兩個人捧他時,便隻能保持二分之一的清醒。

分母越大,分子越小,捧的人越多,清醒也就越少。這種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的人,於是便自認為不朽了,便要給自己建生祠了。建活著的作家的方尖碑,是近些年文壇總能見到的事情,是中國近年來文壇的怪現象。魯迅先生在世時,我們沒有見到在他家鄉紹興的三味書屋裏,開辟他的一間作品展覽室,也沒有吆喝三朋四友,成立一個魯學研究會。他的全集,也是在他逝世後,才出版的。

很難理解當今一些作家,如此地等不及,迫不及待,好像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似的著急。活得好好的,離死尚遠,飯吃得下,覺睡得著,官當得動,當小了還不幹,就開始籌劃成立自己的紀念館、研究會、陳列室,甚至類似追思堂、瞻拜廳的建築物都準備了,很令人匪夷所思。有的在自己家鄉,把自己的標準像,把自己那幾本破書,把自己與大人物的合影,把散發出銅臭氣的討論自己的文章,統統擺在那裏。這種趁著健在的時候,看到對自己的蓋棺論定的滿足,多少近乎黑色幽默,使人想起過去那些生前定下自己廟號的皇帝,死後結果狗屁不是一樣,除了無聊魯語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外,便隻有讓後人笑話。

文學史上沒有被罵倒的作家,但被捧以後而一蹶不振的作家,倒比比皆是。新時期文學發軔以來,頒發了各種獎項,至少有一二百位名列金榜的佼佼者,曾經鬱鬱乎文哉,盛況空前過的。而到如今,尚能被人記住的獲獎者,又有幾許?大部分文曲星都杳如黃鶴,石沉大海,這是很令人悵惘的。

棉花苗可以栽在營養缽裏,那是為了助長,但尿素投入太多,說不定倒起了催死的作用。所以,這些年,凡閉門造車伏案疾書者,凡走馬觀花浮光掠影者,凡應付差使命題作文者,凡量身訂製商業運作者,幾乎很少有佳作問世,其原因就是這個作家,從精神到物質太過優裕,等於泡在糖漿裏一樣,最後隻能成為蜜餞,唯有甜膩,而無生氣。捧,也許並無惡意,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則未必是文學的幸事了。“捧”和“棒”,猛一看,差不多,但“棒”未必棒殺作家,而“捧”,卻是很要捧掉作家小命的。

《國語義,勞也。這是很有道理的。要是曹雪芹一直住在金陵那條街上,錦衣飫食,過著王孫公子的安逸生活的話,是絕寫不出《紅樓夢》來的。而他筆下的薛蟠,那個聲色犬馬,優哉遊哉,快活得不知所以的大少爺,倘要舞文弄墨,除了寫“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之類的作品,還能寫什麼呢?太過快活的作家,即使假作深沉,頂多也不過是無病呻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