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修武漢長江第一橋的時候,嫌蛇山的原黃鶴樓礙事,拆了。現在這座巍峨的仿古建築,是後來重建起來的,成為武漢三鎮的一個景點。
在中國,凡識得幾個漢字的人,無不知道唐代崔顥那首題名《黃鶴樓》的詩,也許全詩記不下來,但打頭的這兩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總是能掛在嘴邊的。正因為這首寫黃鶴樓的詩實在太家喻戶曉,結果,反賓為主,不是詩因樓而名,而成了樓因詩而存。
想到這裏,也很為文人手中的那枝筆,能起到這麼大作用而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一直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千古傳誦,深入人心,以致人們能夠習慣鶴去樓空的悵惘,而絕不能承受詩存樓無的遺憾。所以,拆樓以後的很長一段歲月,雖然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並沒有動手重建,但是從未有人敢說一聲從此不修黃鶴樓。最後,到底將樓修了起來,而李白很讚賞崔顥且修得更堂皇。在促成這座名樓再現武漢三鎮的諸多因素當中,應該看到,崔顥的詩,是起到了定盤星的作用,詩在,則樓必在。文學,雖說是很小兒科的東西,但有時候,秤砣雖小,力撥千斤。
因為,這首詩即使在唐代,也夠膾炙人口的了。據說,寫過“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大詩人李白,登黃鶴樓後,突然湧上來賦詩一首的欲望,但見了崔先生的這篇作品之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就是李白的清醒了,他不像時下某些作家,盡管寫得十分狗屎,但自我感覺良好,還相當地大言不慚,令人不敢恭維。李大詩人雖是一個狂得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主,但他承認人家寫得好,歎了口氣,說道:“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顥題詩在上頭。”
的詩,啟發了他的詩興。從“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聯,基本上套崔先生的詩路,他寫了首《鸚鵡洲》詩“:鸚鵡東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這首詩當然不算成功,不滿足的李白,嗣後又寫了一首《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這一首,就寫得相當出色了。大家巨匠不害怕重複別人,即使仿作,摹描的痕跡仍在,但卻因自己的才氣,而寫出一首與崔作工力相敵,未易甲乙的絕唱。
由此可見崔顥的《黃鶴樓》在文學史上的不朽價值,這才叫真正的傳世。
要沒有崔顥的詩,對不起,這座樓恐怕早就完了。我們記得,在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的年代裏,曾經是世界古城中保留最完好的北京城牆,說拆不就拆了嗎?及至到了那個狂熱的十年“文革”中,就更不用說了,紅衛兵以大破四舊的名義,多少不該毀滅的文化積累,說毀不就毀了嗎?然而,五十年代決定拆掉這座樓來修大橋的時候,還說好了將來要修,表明了這座樓的非同小可。之所以如此重要,我想,不在於它的建築學上的價值,老實說,是與崔顥這首詩有著莫大關聯的。
一首不朽的詩,使一座建築物安然無恙地流傳千古,哪怕拆了還得再建,證明了文學在人民心目中的影響。同樣的例子,我們還可以找到,八十年代的江西南昌,終於把燒毀了數百年的滕王閣,重新建造了起來,那還不是因為初唐四傑之一王勃的文章麼?如果不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滕王閣序》,我想南昌人不會興致勃勃地在舊址蕩平夷滅,曆史湮沒無考的情況下,重建一座滕王閣的。其實,滕王閣與滕王已無任何瓜葛,滕王何許人也,很少有人說得上來,不過借其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