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為南宋洪邁所著。據說,毛澤東臨終前十三天,也可說是幾近彌留之際,還向身邊工作人員提出來,要求重讀這部書,可見他是多麼珍視這部古代的文史筆記了。
洪邁是位家學淵源,博覽群書,勤於治學,著述甚富的大學問家。官也做得很大,為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等於是皇帝身邊的貼身秘書。宋孝宗趙眘相當信任他,“講讀官宿直,上時召入,談論至夜分”傳宋史洪邁。一個文人,能夠熬到這個份上,也就夠意思了。
學士宿直,也就是住在內廷,隨時要秉承皇帝的旨意,起草文件,製定規章,以及發布官員的任免文書等等,是一個很令人羨慕和眼紅的差使。北宋時的蘇東坡,也曾擔當過這個角色,至今在《蘇軾文集》裏還能看到他代擬的北宋政府發布的紅頭文件。到底因為出自文人之手,文采斐然,不同凡響。看來,肚皮裏沒有真才實學,很難捧這個飯碗。所以,實至名歸的洪邁,有一點點矜持自負心理,杭州的也屬正常。
某日,洪邁值班,宋孝宗趙眘不停地布置下來有關內政、外交的急件,他從清晨一直忙到下午,連吃飯的工夫也抽不出。那時一無電腦,二無打印機,全憑他倚馬可待的才華,伏案疾書,趕將出來。等到交卷以後,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於是,走出辦公室,在院裏活動活動筋骨冬天,潮冷的屋內往往不如屋外有太陽時暖和,見到一位老爺子坐在樹下“負暄”,也就是曬太陽。原來老人家早年也曾在學士院當差,政府南渡後,他的子孫仍在這裏擔任管理員之類的職務,所以,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也就隨後輩在此頤養天年。於是,洪邁便同他攀談了起來。
老人告訴洪邁,他年輕當差時,曾見過元祐間諸位學士,如司馬光,還有蘇氏父子。然後,他說:“我看到今天發出的文書很多,想來夠學士勞神的。”洪邁聽到這裏,便不無得意之情:“你說對了,今天皇上旨意下得特多,總共交辦二十多個文件,總算不負聖望,一口氣圓滿完成了。”
這位老公務員自然要恭維洪邁的了:“我從前在學士院做事多年,還很少見到像先生您這樣才思敏捷的快手呢!”洪邁自詡地問他:“你說你在元祐間的開封待過,蘇學士筆頭子快,想來也就不過如此吧?”老人點點頭:“您說得對,東坡先生當年也就這個水平。不過……”這位老爺子吮了吮牙花子,加上一句:“蘇學士不總去翻閱書籍,也不用查找資料,好像都在他肚子裏現成裝著呢!所以,他不像學士您這樣費勁用心!”
這是明人薑南在《風月堂雜識》一書中所講的有關洪邁的一則軼事。聽老人講這段古後:洪為赧然,自恨失言。嚐對客自言如此。且雲:人不可自矜,是時使有地縫,亦當入矣。
雖然,薑南寫道:“夫文人誇誕,高自稱許,以驚世駭俗,自古通病。”但是,洪邁究竟是大學問家,知道此刻在臨安的他,與當年在開封的蘇東坡,是沒法相比的。事後,他才深悔自己的膚淺和孟浪,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一個人,能夠知道自己不足,承認自己不足,這就是值得讚賞,並應弘揚的精神了。不過,洪邁要是生在文壇市場化、作品商品化的今天,那就得另說了,不但不會有什麼羞愧感,而且,肯定會在作品研討會上,大談他如何超越蘇軾,如何走向世界的,並且拉直領帶,擺好姿勢,讓記者們拍照留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