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維揚的廚師,杭州的掌勺,倒使我們知道江浙一帶飲食之考究,之精美,之發達,之氣派,由來已久。近年來,本幫菜在北京漸漸地出風頭,食客老饕,趨之若鶩,估計與江南悠遠的飲食文化背景大有關係。但這也和江南地區富庶豐饒,官商密集,茶館酒樓,應酬交際,都采用公款吃喝而分不開的。
所以,一個“吃”字,在吳語體係裏,便使用得無比廣泛起來,其字義,與飲食、嘴巴甚至風馬牛不相及。譬如,被人按住,揍一頓屁股,曰“吃生活”;被人訓斥,而不敢還嘴,曰“吃排頭”;被人一紙公文告到巡捕房,曰“吃官司”;
被人用屈起的中指敲鑿腦袋,不敢還手,曰“吃麻栗子”;
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曰“吃白相飯”……我在上海長大,但離開上海也久,不曉得童年聽慣了的這些市井弄堂裏的語言,現在是否還掛在人們的口邊。還有,將“吃”字本義衍生開去,簡直成了一個萬能的漢字,怎麼用怎麼是。
諸如:信仰某種宗教,稱之為“吃教”;一時間輸得抬不起頭來,稱之為“吃癟”;無能、無為、無用還壞事者,稱之為“吃貨”;見別人比自己強而泛酸意,稱之為“吃味”;考試考得非常差勁,稱之為“吃零蛋”。到了“文革”期間,“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的最高指示,也是抓住“吃”字做出的新文章。
總之,中國人在“吃”字上,之所以能夠如此浮想聯翩,頻繁使用,很大程度離不開數千年來“民以食為天”這一主旨。中國的老百姓,無論春播夏種,無論秋收冬藏,一年到頭,無一不為喂飽這張無底洞似的嘴而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忙活著,自然事事離不開,也處處用得著這個“吃”字了。
因此,這些農民,一旦當上了官,手中有權,第一件事,就是這個“吃”。李闖王就是以“不納糧”號召農民跟他一起造反的,打進了北京城後,即允許部下像北方農村過年那樣,天天吃餃子,出發點都是這張嘴。
因為小農經濟靠天吃飯的脆弱性經不起天災人禍,而貪官汙吏,暴君虐政,動亂不安,戰火紛飛,更是農民的苦難之源,所以,赤地千裏,顆粒無收,背井離鄉,餓殍遍野,在一部二十五史中,是屢見不鮮的事。唯其如此,“吃”就成為幾千年來中國人的第一訴求,一個永恒的主題。貪吃、戀吃、唯吃,應該說是數千年封建社會裏的人,餓怕了以後的條件反射。
所以,時至今日,還有“窮吃,吃窮”的鄉民,還有“窮吃國家,吃窮國家”的幹部,就一點也不奇怪了。時代在進步,社會在進展,但舊思想的改變,舊風氣的根除,卻並非朝夕間事。不過,當社會輿論開始揭露這樣的事實時,說明經過二十多年改革開放的曆練,跨入二十一世紀的門檻,具有更遠大抱負的中國人,已經覺悟到,若是長久地被摒棄在世界強國之林之外,即使每個中國人都成為饕餮,又如何?還不是列強魚肉的對象!
說真的,民眾的這種大吃二喝熱度,確實應該降降溫;而官員嘴上的腐敗,則尤其需要煞一煞車。中國人應該將這種與生俱來的“吃”的能量,釋放出來,著力點不再放在嘴上,而是用在手上,努力建設、發展、增強、壯大我們的國家,這才是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