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說,不怕。拿雜誌夾起死去的壁虎,開了窗子,輕輕拋出去。
男人洗了手,換好床單。他重新擁起女人。他把唇湊近她的耳朵。他說,我愛你。
女人仍在發抖。她感到刺骨的冷。她的身體慢慢僵硬。她感覺自己凍成了冰淩。
男人說你怎麼了?男人說不怕不怕。男人再一次抱緊她,試圖將她融化。可是男人的臉在她麵前慢慢模糊,終於散開,和青藍的背景融成一體,再也尋不到了。
女人咬了咬牙,推開男人。男人說你怎麼了?女人沒有應他,卻穿了鞋子。男人尋到女人的手,急急地握上,男人說你到底怎麼了?女人固執地甩開男人。女人說我得回去。冷。
男人追出來,在門口衝女人喊。女人沒有聽清,匆忙遁逃。女人獨自逃進清冽的夜。路燈輕灑著桔黃的淡光,仿佛要為女人,添一縷微不足道的溫暖。
女人終未尋到那隻壁虎。她隻看到一截輕輕抖動的尾巴,讓她傷心並絕望。
女人想,她和男人,終於要結束了。
長 凳
鄉下的雨比城裏的雨大,我這樣認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鄉村澆得亮晃晃的,呈現一種模糊和扭曲的景致。於是河水暴漲,黃濁,湍急,直衝而下,村人就跑出來,急匆匆的,卻不是為了看景,村人沒那個雅興和時間,他們出來,為了撈東西。
總會有可撈的東西。河的上遊連著很多村落。河水裏飄來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俱,當然,更多的時候,隻會飄來一些碎草。碎草被河邊裸露的樹根擋住,就有村婦拿了糞叉,撈半天,捆緊,帶回家,曬幹,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飯。
方言裏,這叫"撈浮",幾乎每一個村人,都幹過這事。
寶田與三麻同齡,論輩份,寶田管三麻叫"叔",但從不叫,親哥倆似的友誼。那時三麻正跟一條鰱魚搏鬥,三斤多重的鰱魚自己蹦上岸,三麻撲過去,手一滑,鰱魚又蹦回到水裏。三麻罵,成心逗老子呢你。這時他聽到寶田的聲音,凳子!
是長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種。凳子從上遊飄下來,被雨後的陽光照著,閃著木質的暗黃。等凳子靠近,寶田便拿一根糞叉,看準了,猛地向岸邊一劃。凳子在水中打一個旋兒,飄到叉子不能所及的地方。
寶田急了,凳子,飄了!凳子,飄了!他向著凳子喊,很無助的樣子,卻並不看三麻。凳子飄出很遠,顏色開始暗淡。寶田向回跑,尋著更長的糞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這個時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裏水性最好的一個,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邊哆嗦,一邊拿手撫摸。三麻說,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帶回家,三個孩子爭搶著坐。一個孩子跛腳,很嚴重,吃飯時,幾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三麻說,好個屁,那是寶田的凳子。女人便看著他,盡是不滿。
寶田常來。他對三麻說,這凳子,是我先看見的。三麻說,是。寶田說,我的叉子,沒捅準。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勁的跛腳兒子,說,是。寶田就不再說話,有時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咂得誇張地響。
有時三麻去找寶田。三麻對寶田女人說,要是我不去撈那個凳子,凳子就衝遠了。寶田女人說,知道。三麻對寶田女人說,家裏孩子,腿不好。寶田女人說,知道。三麻對寶田女人說,下次再撈浮,如果有凳子,我拚了命也為你家撈一條。寶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會那麼巧,她說,撈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看見你撈到凳子。寶田火了,丟了手中的筷子,大罵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數落著寶田的窩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寶田來了,常常坐在上麵。一邊用手摸著,一邊說,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沒有為三麻和寶田再下一場大雨。天熱得很,三麻的承諾,被太陽烤焦。
第二年夏天,終於下了一場大雨。好象所有的雲彩都變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裏。河水再一次暴漲,更渾濁,更湍急,河麵變得更寬。
雨還沒有停,三麻就叫上寶田,要去撈浮。寶田說,等雨停了吧,會有凳子嗎?三麻說,現在去,會有。
還沒到河邊,兩人就發現河麵上飄著一隻凳子。盡管影影綽綽,看不確切。三麻說,是凳子嗎?寶田說,像。三麻就狂奔起來,奇快,寶田在後麵喊,三麻!三麻沒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這樣被河水衝走了。寶田還記得,三麻在河水中舉起的那條"凳子",不過是一個窄窄的硬木板。
屍體是在下遊很遠的地方發現的,三麻被泡得腫脹和慘白,象發過的筍。三麻的女人隻看一眼,就昏過去;眾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過去;眾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瘋了。
她把跛腳兒子抓起來,扔到院子裏。然後抱著凳子,去找寶田。她對寶田說,別再撈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寶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說,三麻水性好,但水太涼,別讓他下水。寶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說,三麻呢?寶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淚說,對不住你,嬸娘。寶田頭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嬸娘,三麻女人感覺不是在叫她。
那以後,村人常常聽到寶田在夜裏,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慘叫,傳出很遠。
有時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兒坐坐。那是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女人,我也叫她嬸娘。
我問她,嬸娘,認識我嗎?她說,認識,你是小亮。我問她,嬸娘,身體還硬朗嗎?她說,還好,什麼病也沒有。我問她,嬸娘,家裏日子還好吧?她說,還好。隻是,三麻沒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裏,其實擺了一圈沙發。那是她的跛腳兒子添置的,他們一直住在一起。
後來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經失火,那條被寶田送回來的凳子,早已化為一把清灰。
她盯著我,她說,三麻沒有坐的地方。如此重複,一直到我離開。
小的時候,在雨後,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幾歲的堂哥,跑去撈浮。我們撈到了碎草、葫蘆、樹枝、油桶、南瓜、竹簍、八仙桌。我們撈到了很多東西,但我們依然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