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2(1 / 3)

2

江南好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纖弱的身子,纖長的頸,纖秀的臂,纖美的足。桑住在小鎮,小鎮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黃昏時桑提著白裙,踏過長長的石階。黃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麵上似乎灑了少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裏輕輕飄搖,桑顧影懷思。

也躲進閨房寫字。連毛筆都是纖細的。桑寫,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兩隻鳥歇落樹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筆,趴到窗口,就不動了。桑常常獨自發呆,然後,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窗外風景。

桑在一個清晨離開小鎮,離開溫潤的江南水鄉。一列小船推開薄霧,飄向河的下遊。那天桑披著蓋頭,穿著大紅的衣裙。嗩呐嗚哇嗚哇扯開嗓子,兩岸擠滿著看熱鬧的人群。人群興奮並且失落——那麼婉約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蓋頭。桑上火車,淚眼婆娑。桑坐上汽車,表情漸漸平靜。桑走下汽車,蓋頭重新披上。嗩呐再一次嗚哇嗚哇地響起,這是北方的嗩呐。花轎顫起來了,桑的心一點一點地下沉。

從此桑沒有再回江南。卻不斷有銀錢、糧食、藥材和綢緞從北方運來。那本是江南的綢緞。江南的綢緞繞一個圈子,終又重回江南。

桑離開江南一個月,有男人來到小鎮。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級而上。他有俊朗的麵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長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與桑的父母小聲說話。片刻後他抱抱拳,微笑著告辭。他跳上船,船輕輕地晃。他盯著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擊碎。他歎一口氣,到船頭默默坐下。他靜止成一尊木雕,夕陽落上長衫,每一根纖維卻又閃爍出迷人的紅。

桑住著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當然也笑,笑紋一閃而過,像夜的驚鳥。有時喝下一點點酒,紅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離繽紛的色彩。然後,桑將自己關進房間,開始寫字。她寫,江南好。紙揉成團,又取另一張紙。再寫,江南好。再揉成團,再取另一張紙。突然她推開窗戶,看午棲的鳥。她開始長久地發呆,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宅內風景。

老爺說,想家的話,回去看看吧。桑說,不用了。老爺說,總寫這三個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淺笑不語。筆蘸著濃墨,手腕輕轉。三個字跌落紙上,桑隻看一眼,便揉成團。旁邊堆起紙山,老爺搖搖頭,滿臉無奈。

男人在某個深夜潛入大宅。仍然身材修長,仍然一襲長衫。他提一把匣子槍,從牆頭輕輕躍下。他悄悄繞過一棵槐樹,就發現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兩槍,兩個黑衣人應聲倒下。他閃轉騰挪,似一隻凶猛矯健的豹子。後來他打光了子彈,再後來他中了一槍。子彈從下巴鑽進去,從後頸穿出來。子彈拖著血絲,鑲進宅院的土牆。男人輕呼一聲,緩緩倒下。月似銀盤,男人俊朗的麵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從第一聲槍響,桑就倚窗而立。她隻看到了牆角的毛竹,她隻聽到了密集的槍聲。槍聲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趿了鞋,推開門,走進宅院的深處。她看一眼男人,閉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閉了眼。她的手輕輕滑過男人的後頸,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裏凝固成永恒。她站起來,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腳步聲充滿悲傷。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她的飲食和以往完全一樣。一切都是那般蹊蹺,詭秘萬分。老爺請來大夫,兩天後大夫得出結論。他說她想死,於是就死了。一個人悲傷到極致,一個人想死到極致,就會死去。這沒什麼奇怪,所有人都是這樣。

桑留了遺書。一張宣紙,三個字:江南好。

人們就說,桑是太想家了。

隻有死去的男人,明曉桑的意思。

因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簾卷西風

紫的旗袍裹緊狐的腰身,狐更加神秘和嫵媚。狐住在逼仄的後院,背陰的西廂,日間隻有正午,才有一縷陽光灑進院子。即使在夏天,狐也會坐在椅子上,坐在陽光裏,身體盡可能打開。狐淡藍色的血管在閃著釉光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狐淡褐色的眼波永遠像清澈的水潭。狐的臉光潔細膩,狐的唇嬌豔欲滴。那美是驚豔的,脫俗的,傾國傾城的,無人可及的。狐應該屬於月宮。

上午狐和太太們打牌。她們聊著天,喝著茶,嗑著瓜子,時光像香爐散起的青煙,飄渺,輕淡,一絲絲一縷縷,看得見,卻抓不住。大太太打出幺雞,三太太碰,纖纖玉指拈出一張七萬,二太太就胡了。興奮的二太太把姐妹們的牌翻過來看,愣了愣,又捂著嘴笑。她說四妹該你胡啊。她的話將狐的目光從遠方拉回,狐笑笑說,剛才沒看到。——狐的牌打得極好,卻不露鋒芒。

大多時俞老爺側臥在床,兩眼微眯。室內氤氳著鴉片的幽香,空中裏流動著稀薄的淡藍色煙霧。俞老爺抽完煙,啞著嗓子喊,來一個。便有一位太太起身進屋,給俞老爺按摩捶背。俞老爺喜歡在按摩捶背中睡去。睡去,太太們就悄悄離開。狐很少起身,她知道俞老爺舍不得嬌嫩潺弱的自己。

午後的後院安靜倦憊。狐仍然穿著那件紫色旗袍,卻卸了妝。天生麗質的狐根本不用化妝,她化妝,隻是讓眾太太心裏舒服一些。她或坐或站,抱一隻貓,隔一道木珠門簾,靜靜地往院子裏看。院子裏有花,有草,有石凳和石桌,有假山和苔蘚,有樹和知了,有井欄和水井。狐的目光撫過井欄,那井欄於是更加光滑。這時他就來了,打著赤膊,擔著水桶,胸膛上凸起方形的肌肉。他將一隻水桶掛上勾,輕搖轆轤,桶就慢慢沉到井底。他吹著口哨,表情輕鬆地搖上打滿水的木桶,然後再將另一隻桶放下水井。他肯定知道狐在看他吧?不然他的嘴角,為何掛了詭異的笑容?

每個午後,他都要過來挑十五擔水。十五擔水送進廚房,一天的工作隨之結束。他是俞老爺新雇的短工——廚房的人手,近來總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