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2(2 / 3)

狐當然可以走出屋子,看他把兩隻木桶打滿,看他顫起光滑潤澤的扁擔,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和寬闊結實的後背。可是狐不敢。狐不是膽小,狐知道,假如她這樣做了,帶給她和他的,將極有可能是一場災難。

哪怕她隻是看他一眼。哪怕他隻是對她一笑。俞府有無數個眼線。丫環,家丁,長工,廚子,羊倌,管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甚至俞老爺本人。俞府有明的規矩和暗的規矩。俞府所有的規矩都神聖不可侵犯。

微風扯動珠簾,狐的表情也隨之扯動。誰說不能相見才可以相思?現在她看著他,思念卻深徹骨髓。每天都是如此,狐躲在珠簾後麵,看他往返十五次。廚房距離水井很近,這讓狐深為遺憾。狐知道每一次見他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狐的眼睛,似多情並且貪婪的手。

終有一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依然沒來。狐的日子於是回歸從前,在午後,慵倦的她斜倚床畔,目光掠過爬滿青藤的井欄。突然她坐起來,身體因激動而顫粟。——她在井欄上看到了陽光。季節更替,午後的院子,竟也有陽光!並且這陽光,竟也慷慨地賞給井欄。

幾天後狐受了傷。狐說是貓抓的。正睡著午覺,那隻貓突然發瘋,刀鋒般的趾甲深深劃開狐嬌嫩的臉上肌膚。狐的臉,似結了一張馬虎的蛛網。

大夫給她開藥,囑咐她千萬按時喝。她說好。然後,過了半個月,臉再一次受傷。仍然是重傷。仍然是貓闖下的禍。傷口堆上上次的傷口,蛛網蓋上上次的蛛網。狐的臉猙獰可怖,五官幾乎扭曲。大夫搖搖頭,對俞老爺說,四太太怕是破相了。

是真的。狐從此變得醜陋。變得醜陋的狐,於自己,便有了一些權利。——美貌是狐的天堂和地獄,幸福和悲哀。

半年後狐離開俞府。也許對狐來說,這是唯一的歸宿。

一年後有人告訴俞老爺,說在鄰縣見到了狐。狐和那個挑水的住在一起,夫妻倆恩愛有加。狐似乎黑了,漂亮了,眼角長出笑紋。

俞老爺思索良久,長歎一聲,為一個挑水的,寧願犧牲女人的美貌,這樣的女人,隨她去吧!弓縮了身子,從旁邊拾起煙槍,一口一口慢慢地吞……

無奈酒闌時

春夜雨霏霏,打濕怡春院朦朧的燈火。

糖兒的目光也是濕的,兩手輕撫米東粗糙的臉頰。米東問宏掌櫃是贖嗎?糖兒說,也可能,娶了。紅燭燃得正旺,糖兒白皙的手幾乎可以透過燭光。遠處傳來鍾聲,時間沒有因下雨放慢腳步,沒有為糖兒和米東放慢腳步。糖兒起身,默默取了竹盤裏的點心遞給米東。點心塞滿米東的嘴,卻並不咽下去。他的腮幫子凸起很高,阻擋了兩滴試圖落下的淚水。

米東一天沒有吃飯。他用所有的錢換取糖兒的一夜。那些錢他攢了半年,他認為很值。上次與糖兒相見,還是半年以前。他與糖兒,一見鍾情。有些人就是這樣,剛認識,卻感覺相識百年;剛分手,又感覺離別百年。

因為有了糖兒,怡春院變得嫵媚並且純潔,美好並且高貴。太多男人想為她一擲千金,這是能夠見到她的惟一辦法。可是糖兒太高貴了。因為高貴,便有了選擇的權力。——她不能夠走出怡春院,卻能夠選擇男人。——可以進出糖兒房間的男人並不多。

那夜米東和糖兒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時米東說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櫃會為你贖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遠。淋著雨,長發披散。片刻後宏掌櫃出現在怡春院門前,沒有打傘,紅色的長袍似一朵盛開的花。五個下人挑來五擔銀錢,嘩嘩嘩嘩嘩,齊齊倒在門前,怡春院即刻銀光閃閃。又有人從車上缷下一匹匹綢緞,喊著號子搬進怡春院,怡春院寬敞豪華的大堂於是被細膩光潔的綢緞塞滿。還沒完。後生們扛著幾個箱子上樓,打開,鴇母的眼睛就直了。裏麵全都是價值連城的珠寶,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些東西,買十個糖兒都夠了,何況被宏掌櫃看上的東西根本不用付錢。——鴇母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麵若桃花的糖兒款款而下,提一隻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櫃問可以走了嗎?糖兒淺笑著點頭。宏掌櫃衝門口擊一下掌,嗩呐就響起來了。幾位女人上前,幫糖兒換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轎停在門口,轎簾上繡著吉祥華麗的圖案。那天鎮上的鞭炮響了整整一天。那天鎮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櫃早就排好了銀兩。

這讓人懷疑宏掌櫃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個女兒。但事實上他不過娶了一位妓女——盡管她叫糖兒,盡管她閉月羞花高雅高貴——她還是妓女。

宏掌櫃娶走糖兒,怡春院就此關門。鴇母賺夠一百年才能夠賺到的錢,她沒有繼續拚命的理由。再說,沒有糖兒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麼?

糖兒和宏掌櫃從此過起快樂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喚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兒。後來,糖兒也喚自己宏太太。

有時糖兒對宏掌櫃說,我想米東了。宏掌櫃笑笑說,請他來吃飯吧!糖兒說,別,不方便。宏掌櫃不聽她的,派人去找,卻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又想米東了。宏掌櫃說,請他來吃飯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東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他真的消失了。那個米東,每一天都可能餓死。

似乎日子就將這樣延續下去,無休無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闖進了宏府。

官差闖進宏府,糖兒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宏掌櫃也不知道,或許官差們也不知道。總之一夜間,宏府的所有財產被沒收,所有人被投進監獄。又過了幾個月,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將被發配邊疆。包括宏掌櫃。包括糖兒。

二十餘人從鎮上出發,行走幾百裏以後,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幾百裏,便隻剩下糖兒和宏掌櫃。那是真正的地獄之行。發配的另一個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