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2(3 / 3)

可是米東出現了。

米東出現了,提一個小口袋,胡須飛揚。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麵前,說,換兩條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們笑,宏掌櫃和糖兒也笑——對他們來說,這點錢隻能換一隻喂貓的瘦鳥。米東重複,換兩條命。差人們商量片刻說,一條。米東說,兩條!差人們說,再還價連你一塊砍了。米東看著糖兒,糖兒看著宏掌櫃,宏掌櫃看著官差。宏掌櫃說,換糖兒吧!糖兒說,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錢,終換走了糖兒。兩天以後,宏掌櫃死在發配途中。

米東用三十年的時間攢了一袋銀錢。他要去怡春院贖出糖兒,他認為那些錢足夠了。他不相信糖兒會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兒也會老去。可是糖兒已經老去。一起老去的還有米東。上一次相見,兩個人都是二十歲。三十年光陰已過,兩個人身體佝僂如弓,皺紋堆積如山。

他們住進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兒常常對米東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說,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兒說,太遠,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再說我們去看看他吧。糖兒說,不要,不方便……

就這樣又過三十年。八十歲那年,糖兒和米東,在同一天,無疾而終。

實在是高

老人倚在病床,兩眼盯緊窗外。他的嘴唇劇烈顫抖,兩手緊攥成拳。他想衝出去拉年輕人下來,可是他不能。他知道年輕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衝出去,隻會讓事情更糟。年輕人站在廣告牌上,站在一瓶三層樓高的飲料上。年輕人奓開雙臂,如同一隻欲飛的鳥。

年輕人向老人保證他不會跳。他說他隻是嚇唬他們。老人說可是萬一失足呢?年輕人說怎麼會?我在腳手架上幹活,像長在上麵似的。老人說那也不要,我一把老骨頭,犯不著你這麼拚命。伸手想拉住他,年輕人卻像猴子一樣蹦開。他指指窗外的廣告牌,對老人說,下麵開始現場直播。

老人拉不住他。老人知道,他要幹的事情,任何人都別想拉住他。

圍觀者寥寥無幾。所有人都對這樣老套的做秀失去了興趣。城市裏天天有民工跳樓,跳廣告牌,跳塔吊,跳腳手架,跳下水道……跳能夠失去生命的一切。一開始還有人興致勃勃地圍觀,勸說或鼓勵,沉默或者喧嘩,甚至懷了過年的心情。次數多了,就漸漸少人理睬。——連報社記者的攝像機都像一個炮筒,恨不得把廣告牌上的年輕人一炮轟下來。

年輕人在廣告牌上扭起秧歌。下麵有人驚呼,說你快下來。年輕人說我隻要一千五百塊錢,剩下的不要了。下麵那人說先下來好商量。年輕人說你答應我就下來。下麵那人說辦不到。年輕人吹起口哨,金雞獨立。下麵那人趕緊說八百行不行?年輕人身體倒掛,一個漂亮的單杠動作。下麵那人說好吧好吧一千五百塊你快下來。年輕人說你把錢先交給報社記者,我下去取。

有人喊,卑鄙!又喊,這招高,實在是高!年輕人覺得這兩句話,都是送給自己的。

老人坐在病床上一陣一陣地眩暈,心跟著年輕人的動作金雞獨立或者倒掛金勾。他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他怕最輕微的震顫都會讓年輕人失足落下。後來他的心隨著年輕人一點一點地降回地麵,他知道,兒子成功了。

兒子拚了性命,全是為了自己。

他們在機場大廳等待乘機。老人問到了後怎麼辦呢?兒子說我都安排好了。老人知道兒子不可能安排好,否則,他肯定不會爬上高高的廣告牌。但是他知道兒子可以想辦法,比如向當地電台求援,向當地報社求援,向當地電視台求援,向有限幾個朋友求援……甚至,老人想,他還可能去做賊,去搶劫,去街頭乞討……為了他,兒子什麼事都能幹出來吧?

他商量兒子,能不能不去?兒子說不行。他說那等幾天再去?兒子說這怎麼行?您必須馬上動手術,一天都不敢拖。他說可是我不想再治了,我這把老骨頭……兒子就虎了臉。他說飛機一會兒就起飛,把拚到手的兩張機票廢掉嗎?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口香糖,遞給老人。別擔心,他笑著說,我什麼都懂呢!

飛機經過短暫的顫抖,直插雲宵。老人坐在窗邊,臉色蒼白。兒子問您害怕嗎?老人說不怕。兒子就笑了。父親怎麼能不怕呢?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遠門,並且,當飛機降落,他和父親都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兒子起身去洗手間,囑咐父親不要亂動。老人胡亂地點頭。——在老家坐拖拉機都不敢亂動,何況這是飛機。

可是兒子回來,發現情況不大對勁。父親搓著手紅著臉流著汗,表情很是尷尬,身邊的中年人卻捂著嘴偷偷地笑。

他問父親怎麼了。

老人忙說沒事沒事。

他問中年男人怎麼了。

男人說你爸剛才讓我幫他打開窗子。

幫他打開窗子?兒子驚怔。

是。我告訴他飛機上的窗子打不開,他就失望地說,可惜了45萬……

什麼45萬?兒子糊塗了。他問老人,您想幹什麼?

老人臉色通紅,低頭不語。男人說45萬啊!他肯定想從飛機上跳下去……剛才閑聊天時,我告訴你爸,如果航班中途出事,每個乘客,都會得到保險公司45萬塊錢的賠款………

男人再一次看看老人,說,您老高啊,實在是高!

老人還在嘿嘿地笑。兒子便也低了頭,一起笑。

沒有人知道,一位年輕人,在此時,在雲端裏,在笑的表情裏,在五千米的高空,偷偷落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