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終沒讓大馬進門。我想我得做一個姿態。否則，告示不白貼了？
告示沒有白貼，朋友們真不來了。似乎一預約，聚會就沒有了趣味。當然他們聚會也打個電話給我，問我去不去。我不去，他們自然嘲笑我一番。我去了，問題就來了。
比如我敬大狗一杯酒，大狗會笑著說，敬我酒？跟我預約了嗎？然後我想緩解一下尷尬，說，給兄弟們講個笑話吧！大馬會說，你說講笑話就講笑話？跟我們預約了嗎？後來大貓講了個笑話，不好笑，我還是禮貌性地跟著笑了兩聲，大貓就瞪瞪我，說，笑什麼笑？預約了嗎？我縱有怒火滿腔也不好發作，因為朋友們始終麵帶微笑。他們會說玩笑玩笑剛才跟你開玩笑別當真。我信了，端起酒杯，說，知道兄弟們是開玩笑……這杯幹了吧！他們又一起笑，幹了？預約了嗎？
痛不欲生啊。
我想我的故事正在被迅速傳播。我堅信它將會成為小區年度三大搞笑事件之一。早晨我剛剛出門，會有人說，下午一起去釣魚？給個麵子先跟你預約啊！中午我去超市買煙，會有人說，小心不賣給你……沒跟人家預約吧？傍晚我到小區散步，會有人說，果真是人約黃昏後啊……你肯定和黃昏預約了。最後我忍無可忍，大罵一聲，弱智！想不到對方並不生氣。他笑著對我說，以後想說粗話，記得先預約一下——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後來我就有了個外號：周預約。
再後來，有那麼一天，我終於徹底崩潰。我主動打電話約朋友們過來吃飯，低聲下氣，無比虔誠。朋友們不計前嫌，片刻後擠滿我的屋子。席間我解釋說，其實你們一直誤解了我的意思。朋友們問，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馬上操了筆，在那張告示下麵添了幾個字，變成“拜訪請預約，我好備酒備菜”。朋友們於是眉開眼笑，大度地把我的肩膀拍拍嘭嘭響。
從此以後，一天二十四小時，我的門隨時可能被敲得震天響。並且我知道，哪怕這個故事過去一百年，朋友們也絕不會忘記。
因為他們又非常友好地送給我一個外號：周不預約。
死亡證明
電話響起的時候，男人正悶在沙發裏抽煙。
喂？
您好。我是您妻子生前單位的財務科科長，我姓宋，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麵……
哦。您好。
是這樣。上次您拿過去的幾張單據，我向領導請示了。領導今天做了回應，可以報。可能全部報，可能隻報百分之八十，但肯定可以報。我的意思是，從您妻子住院那天起，直到咽氣……哦不，直到去世，所有的花銷，都可以報。我是說所有的，醫藥費，檢查費，住院費……所有的，都可以報。
這樣啊。那太謝謝您了。
不過，得麻煩您把您妻子的死亡證明拿過來，我們也好存個檔案……不必原件，複印件就可以。
對不起，我不想再碰那張死亡證明。這幾天，我的心都碎了……
可是您知道，那份死亡證明不是我想要，也不是我們領導想要……這隻是個必須的程序，您明白嗎？全市都是這樣。也許全國都是這樣。醫保，您也知道的，很麻煩……
我知道。謝謝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碰那張死亡證明。看到它，我心裏真的很難受。
我理解您此時的心情，可是也請您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我隻是財務科的，我做不了主。死亡證明，您必須帶一份過來。
不帶過去可以嗎？
肯定不可以。我隻是財務科的……
可是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妻子已經去世了嗎？您的意思，難道我們還會詐死？
您別說的這麼難聽。遇上這樣的事，我們也很傷心。這隻是個程序……
難道她還會突然出現在你們麵前？
您別嚇唬我。聽我說，這隻是個程序……
並且她去世的時候，你們，你們單位很多人，都守在病房裏。不是嗎？都守在病房裏……
您別激動。這隻是個程序……
可是她明明已經死了！每個人都知道她已經死了！我，我的鄰居，我和她的家人，還有你們，都可以證明她已經死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她了！這難道還不夠嗎？難道一紙死亡證明比死去的事實還重要嗎？
我想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聽我說，我們絕沒有懷疑她的死……帶一份死亡證明過來，對您來說，不過舉手之勞。這點小事怎麼這樣麻煩呢？……既然她已經去世，既然您知道人死不能複生，既然您也知道我們單位的一些規定和有關醫保的一些規定，那麼，您就應該帶上她的死亡證明……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誰理解我？！我不想再去碰那張死亡證明！
您是想逃避嗎？您不碰那張死亡證明她就能夠活過來嗎？我很納悶，一張死亡證明有什麼呢？
現在，我隻想問您一句話，能不能不帶那張死亡證明？
不能。必須要帶。
如果不帶呢？
那就不能夠報銷。更不能夠享受醫保……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那麼，你們看著辦好了！
您別掛電話！聽我的，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男人早已掛斷了電話。他把煙抽得噝噝響。他悶著頭，他的嘴巴緊閉，眼珠通紅……
電話再一次響起來。
喂？
您好。我是街道辦的，我姓薑，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麵。是這樣，下午您能不能抽空來我們這裏一趟，關於您妻子的有些事情，我想我們需要共同商量一下。對了，千萬不要忘記帶上她的死亡證明……
男人嚎叫一聲，將電話扔出窗外。幾顆豆粒大的淚珠，霎時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