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5(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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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兵甲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戲園子跑龍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眾乙。大多情況下,他的台詞隻有一個字:是!這個字被他磨練得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他本來是演主角的。那時他是戲園子的頭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裏,都有他在麵前晃啊晃的。那兩道劍眉高高挑起,那一雙朗目皎皎如月。還有發青的刀削般的下巴。還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時的他,讓鎮子裏多情的女人們,臉紅心跳,神魂顛倒。

可他還是從頭牌變成匪兵甲。因為小武。因為一匹馬。

小武是老板的兒子。他看著小武長大。他給年幼的小武當馬騎,脖子上套了七彩的韁繩。一次小武讓他站著睡覺,理由是這樣才像真正的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長越大,越來越聰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國讀書,可他竟迷上了唱戲。小武學戲,不用拜師,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幾次,竟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時小武的嗓音開始變粗,下巴上長出淡青色細細的絨毛。那時小武的個頭,已經挨到了他的肩膀。他衝小武笑。他說,這樣唱下去,用不了幾天,你就是頭牌了。小武也笑,一雙眼睛盯著他,饒有興趣地閃。老板說還是讀書好,都民國了……再說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一齊點頭。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這句話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騎馬。他對小武說,讓你騎一回真正的馬。兩匹馬,一紅一白,同樣噴著響鼻,同樣健碩高大。上午他和小武並駕齊驅,他騎白馬,小武騎紅馬。到下午,兩人換了馬展開比賽。兩匹馬像兩道閃電往前衝,紅的閃電和白的閃電纏繞在一起,將田野刺出一條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馬摔倒了。一條前腿先一軟,然後兩條前腿一齊跪倒在地。馬絕望地蹬踢著強壯的後腿,試圖控製身體的平衡,可它還是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地上。小武的馬從旁邊躍過去,他聽到小武的嘴裏發出一連串興奮暢快的呼哨。馬把他壓到身下,壓斷他一條腿。

他想怎麼會這樣?他想被摔斷腿的,怎麼不是小武?中午時,他明明拔掉了白馬蹄掌上的一顆蹄釘。

他的腿終於沒能好起來。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頭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雙皎皎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為鎮上新的偶像。他讓女人們為他神魂顛倒。

於是他成了匪兵甲。戲園子的老板照顧他,留下他跑龍套。他不會幹別的,隻會唱戲。匪兵甲他也演,雖然隻有一句台詞。他啪一個立正,喊,是!字正腔圓,氣吞如虎。時間久了,戲迷們不再叫他名字,直接喊他匪兵甲。

幾年以後,延綿的戰火燒到了小鎮。兵荒馬亂的年月,戲園子逐漸冷清下來。老板開始減人。他減掉一個青衣,又減掉一個熨戲服的幫工。現在老板親自操起熨鬥,那熨鬥把他的身子拉成彎月。他說老板,我不想唱戲了。老板說不唱戲你幹什麼?他說幹什麼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著他,就流了淚。老板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他說不關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戲了。

不唱戲了,卻隔三岔五去戲園子看戲。和那些戲迷一樣,小武一出場,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聲音很大,震得小武心驚肉跳。那段時間小武臉色蒼白,卸了妝,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終於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請了最好的郎中,可他還是一天天消瘦,仿佛隻剩一口氣。小武以前就臉色蒼白。小武以前就經常咳嗽。沒人把這當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邊寫著藥方,一邊輕輕地搖頭。郎中的表情讓小武和老板有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

老板把熬剩的藥渣倒在戲園子門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滿麵地等待。小鎮的風俗,得了重症的人,都會把藥渣倒在街上讓行人們踩。那藥渣被踩得越狠,病就會好得越快。據說,那病會轉移到踩藥渣的行人們身上。不管有沒有道理,小鎮上的人都信。可是現在戲園子沒有頭牌了,來看戲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幾個戲迷來了,見了門口的藥渣,要麼掉頭便走,要麼捂鼻子皺眉毛,從旁邊小心地繞過。沒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見小武就臉紅的女人。鑼鼓寂寞地敲起來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點一點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著一條腿,慢慢走來。他看到門口的藥渣,飛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細細研究一番。然後他站起來,堅定地從藥渣上踏過去。踏過去,再踏回來,再踏過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著腳,激起幹燥的塵煙和奇異的藥味。他流下悲傷的眼淚。那眼淚混濁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後,他天天來戲園子看戲,天天在新鮮的藥渣上跺腳。可是他終沒將小武救活。兩個月後,病床上的小武在忽遠忽近的敲鼓聲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請他喝酒。老板說小武對不住你。他說我對不住小武才對……現在戲園子需要人手嗎?老板說需要。你肯回來?他說您肯要嗎?老板說當然要……小武真的對不住你。他說那我明天就回戲園子來。老板說小武臨終前告訴我,那次你們騎馬,他偷偷拔掉了紅馬蹄掌上的一顆鐵釘。他說都過去了……我明天,還演匪兵甲……我以後,隻演匪兵甲。老板說你會原諒他的,是嗎?

他喝下一碗燒酒,辣出淚。他抬起頭,說,是!聲音從丹田發出,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刀馬旦

刀馬旦腰身舞動,婀娜可人。花槍抖開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亂,過癮,透著舒坦。

刀馬旦半年前調到省城,很快成了劇團名角兒。舞台上刀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卻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動找人說話,你問她話,也是愛理不理,心不在焉。這讓常和她演對手戲的那個武生,心癢得很。

下了班,武生對她說,回家?她說,回家。武生說,一起喝茶?她說,謝謝。武生說,隻是喝杯茶。去還是不去?她說,不了,謝謝。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盯著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癢。第十三次碰壁,窩囊。

武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紳士。他恰到好處地掩飾著自己的感情,除了請她喝茶,他不給她施加任何壓力。他知道刀馬旦的婚姻並不幸福。他聽別人講過。他還知道刀馬旦的丈夫曾經試圖結束他們的婚姻。他隻知道這些。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甚至,沒有人認識刀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歲。他認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他可以等。哪怕長久。

有幾次,武生感覺舞台上的刀馬旦,非常疲憊。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馬旦拿槍一迎,卻並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險些劈中刀馬旦的腦袋。

武生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武生說,一起喝杯茶?她說,謝謝,以後吧。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搖搖頭。下次?那是什麼時候?

劇團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個鄉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裏武生被一股濃重的焦糊味熗醒,他發現到處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擁擠著往外逃,場麵混亂不堪。武生數著逃出來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再次衝向火海。他摸到刀馬旦軟綿綿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頭發上著了火。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跑。他一邊跑一邊哭。人們頭一次看見武生哭。人們驚歎一個男人,竟會有如此多的眼淚。

武生和刀馬旦坐在茶館喝茶。刀馬旦說對不起。武生摸著自己被燒傷的臉,什麼對不起?刀馬旦說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說我可以等。刀馬旦說等也不可能。武生說我抱抱你吧。刀馬旦說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說我吻吻你吧。刀馬旦說不要。武生說我真的可以等。刀馬旦說真的嗎?武生說真的。刀馬旦說,好。星期天,你來我家。

武生敲刀馬旦家的門。隻敲一下,門就開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馬旦披掛整齊,完全是演出時的行頭。正愣著,刀馬旦拉他進屋。於是武生看到一個男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頭,對著他笑。男人說原諒我不能給你倒茶,讓玲兒幫你倒吧!刀馬旦就給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動不了,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兒的場,隻好在家裏看她演……可苦了玲兒了。男人的臉紅了,有了靦腆害羞的樣子,與瘦長的滿是胡茬的輪廓,很不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