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0(3 / 3)

“也沒什麼事,認識一下嘛。”他說,“這女的,叫美蘭,聽說人很那個。……當然文章寫得很好,不過,聽說人很那個。……好像有個外號,叫‘公共廁所’,……你懂我的意思嗎?美女作家美蘭,未婚,還一個人住,很那個。”

胖子又開了一瓶幹紅,我們接著喝。後來我看見美蘭那桌有我一位熟識的朋友,就拉著胖子,擠了過去。

我和那位朋友相互恭維了幾句,就開始和美蘭打招呼。美蘭見了我,很開心的樣子,眼睛彎彎的,像兩個可愛的小月亮。

“我叫周海亮。”我說。

“哇!”美蘭站起來,和我握手,“幸會幸會!原來周海亮是您啊!我讀過您的很多作品,比如《紅高梁》……”

我告訴她,《紅高梁》是莫言寫的。

“……那我讀過您的《白鹿原》……”

我說《白鹿原》是曹雪芹寫的吧?

“反正我讀過您的很多作品,記不住了就是。”美蘭翹起小紅嘴,模樣楚楚可憐,模樣楚楚動人。

說話間,胖子又開了一瓶幹紅,動作極快。好像他是作協派來給我們開酒的。胖子、我、美蘭開始喝酒,我們輪流向美蘭灌酒,美蘭有些招架不住,說:“別再讓我喝了。醉了可怎麼辦呢?”

胖子說沒事,醉了海亮可以送你回家。

我說你就喝吧,醉了不是還有作家胖子嗎?

美蘭說:“那好,那我就喝了。醉了你們可要送我回家啊!我家住在……,搭車,十五分鍾就到了。”美蘭的舌頭也大了,但語速很快,怎麼聽怎麼像柬埔寨語。

“沒問題沒問題。”我和胖子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正和美蘭喝得高興,又來了位胖子和我都認識的大作家,他拉我們過去,硬要討論一番他的一個長篇。於是我們戀戀不舍地和美人兒美蘭暫別,討論文學的魔幻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去了。

這一討論,就是半個多小時。回頭看,美蘭早已不見了。

“這個美蘭,怎麼不吭一聲就走?”胖子說,“她剛才說的住址,你聽清了嗎?”

“當然沒有。”我說,“我又不懂柬埔寨語。你聽清了?”

“誰聽清誰是孫子。”胖子說,“這個美蘭!她怎麼這樣?”

其實美蘭沒怎麼樣。我以為。

吃完飯,和胖子告別,拎著他的著作,我一個人晃上大街。風吹得我好生舒坦,於是在心裏,也有了一種非份之想。

我搭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那是美蘭的小暖窩,我想去碰碰運氣。其實,別說她在說柬埔寨語,就算她在說火星話,這麼關鍵的句子,我也能聽懂,並且印象深刻。

誰聽不懂誰是孫子。

汽車轉了幾個彎兒,司機說到了,收了錢,把我轟下車。我一看,火氣騰一下上來了。好你個美蘭,竟把我給耍了!這哪是什麼住宅區?明明是公共廁所嘛!

難道美蘭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恰好有些內急,便往廁所裏跑,心中慶幸還帶著胖子的著作。卻和一個邊係著褲帶邊打著酒嗝邊往外走的人撞了個正著。

我一緊張,竟衝他一抱拳,“幸會幸會……”

細看此人,原是胖子。

心 債

幾天來他一直回想起那個黃昏。他認為自己陰暗並且無恥。隔壁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他知道那個農民工打扮的人即將搬走,也許正在收拾屋子。好像他在另外一個城市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正奔向一種真實的成功。可是自己呢?過幾天,自己也要搬走,隻不過,他是在逃離。逃離一座城市,以及壓在心頭的債。

兩個月前,在車間裏,他突然昏倒。後來他在醫院裏醒來。醒來後,主治醫師告訴他,他得做一個手術。手術需要五萬塊錢,短時間內必須湊齊。他打電話找到老家的父親,幾天後父親趕來,帶著很大的一包錢。很大的一包錢,正好五萬塊。一塊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親說你先做手術,別的不用你管。

事情並不像他和父親想像得那樣簡單。因為他們的錢遠遠不夠。手術做完後,他還需要一段時間的後期治療,這仍然需要很多錢。父親找到主治醫師,求他先為自己的兒子做手術。他說了很多話,他的話讓那位主治醫師不停地抹眼淚;主治醫師找到院長,求他讓自己先為那個農民的兒子做手術。他說了很多話,他的話讓那位年輕的院長不停地歎息。

手術很成功。可是他必須繼續呆在醫院。父親回了老家,卻沒有再借到一分錢。醫生給他用最好的藥,打最好的針,送他最燦爛的微笑。越是這樣,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醫院很大的一筆錢。他不知道,這些錢,靠什麼來還。

他一直回想起那個黃昏。那個黃昏,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頭低著,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他知道自己,從此,真的欠下一筆債。

良心債。

他打電話給他的父親。父親說真的嗎?他說真的。父親說真的?他說真的。父親沉默了十幾分鍾,然後掛斷電話。父親的頭發已經花白。父親沒有能力還上那筆錢。甚至,沒有能力還上那筆錢的父親,沒有資格批評他的所為。麵對那樣一筆債,父親沒有任何辦法。

有人敲門。他看到隔壁的男人正捧著一碗麵。空心麵,男人說,答應做給你嚐嚐的。

他想起來了。搬進這個大院的那天,男人對他說,我會做空心麵,絕活,哪天做給你嚐嚐。那時他認為,那不過是男人的套話。

你慢慢吃。男人抱歉地說,隻做了一碗,料放的也不多,要搬走了,懶得再去買。今天不做這碗麵,怕是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愣一下,接過那碗麵。怎麼當真?他說。

當然要當真。男人說,不能讓自己欠了心債……答應了,就等於欠債了。

他不安起來。他盯著那碗麵。他盯著男人。他盯著窗外。他盯著那個黃昏。

如果不還呢?他說。

那還能叫個人?男人說。

男人的話加深了他的不安。一種莫名的惶恐從四麵八方向他擠壓。他開始慢慢地吃麵。他說,麵不錯。

幾天後他回到了醫院,他的出現讓年輕的院長張大了嘴巴。他說現在我仍然沒有錢還給你們。不過我在附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可以每月還上一點點。我想我會還完這筆債。

院長看他絮絮叨叨的樣子,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使勁捶了一拳。他說,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