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8(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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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來車往

老鄭病了。

最早發覺老鄭病了,是他的老伴。吃罷早飯,老鄭提著馬紮,下樓,將馬紮放到牆根,人坐上去,倚了牆,就睡著了。睡得並不踏實,有人經過,他睜開眼看,淡漠的一眼,又別了頭,響起鼾。老伴推開窗,喊他,吃午飯羅。老鄭就應一聲。老伴等半天,仍不見人影。推開窗子看,老鄭還睡著,流著長長的涎水。老伴歎一口氣,下了樓。她要拉老鄭回來。

老伴告訴兒子,你爹病了。像老年癡呆。

兒子說怎麼可能?爹身體那麼好。

他們住的小城,古風古貌,胡同縱橫。因為這些胡同,小城成了旅遊景點。胡同窄,跑不開汽車,三輪車就有了用武之地。車子撐起黃色的敞篷,邊沿垂著金色的流蘇,車篷上印著旅遊公司的標誌。是旅遊公司的專用車,隻給他們的旅客服務。這樣的三輪車,小城有五十多輛。老鄭是其中一輛的司機。

老鄭真把自己當成了司機。每天他在胡同裏穿行,穿著淡藍色的製服,戴著潔白的手套。下班後,旅行社允許他把車子蹬回家。於是到晚上,老鄭就換了便裝,拉著老伴和兒子在小城裏穿行。上了車,老伴掩著嘴笑,兒子嗷嗷地怪叫;停了車,一家三口在燒烤攤上吃兩支羊肉串,或者涮幾支麻辣燙。老鄭的車,滿載著一家人的歡樂。

那時老鄭身強力壯,那時老伴像一顆鮮嫩的葡萄。好像轉眼就老了,苔蘚走上台階,皺紋爬滿了歲月。旅行社給五十位司機師傅蓋起家屬樓,然後,讓他們每個月守著一筆退休金,安度晚年。好像從那一天起,老鄭就加快了變老的速度。常常,吃完晚飯,他衝老伴說,走,拉你出去兜風!老伴就長歎一聲。老鄭會常常忘記已經沒有了車。他的思維,呈現一種老年人混亂的固執。

其實老伴也常常忘記。有時出去買菜,她會站在門前等老鄭把車騎過來。過一會兒,看見老鄭勾著身子下樓,才回過神。老鄭說你站這裏幹嘛?老伴說等你呢。她的目光躲躲閃閃,生怕老鄭猜出了的心思。

兒子說要不給爹買個三輪車,沒事時拉著您出去逛逛?老伴說他的腿不行了,可能騎不動了。兒子說要不買手搖的那種?老伴說也不行吧……能搖得動嗎?兒子說那怎麼辦?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老伴說熬著吧。熬習慣了,就好了。

雙休日,兒子沒出門。他打電話叫來幾位昔日同學,悶在家裏拆裝一輛三輪車。旁邊放著厚厚一遝圖紙,是他用很長時間畫出來的。兒子就像一位睿智的工程師,眼睛閃閃發亮。

兒子和兒媳把裝好的三輪車蹬到父母家。他說,送你們一輛車子。車子撐著黃色的敞篷,邊沿垂著金色的流蘇,隻不過,那上麵沒有旅遊公司的標誌。老鄭看到車子,愣住了。他說這三輪車,怎麼這麼多腳蹬?兒子說這車得兩個人騎。你和媽,兩個人騎才行。老鄭和老伴就上了車子,老鄭在前,老伴在後。車子流暢地前進起來,老伴咧著嘴笑,老鄭嗷嗷怪叫。那一刻,老鄭又回到了他的從前。身強力壯的他騎著三輪車在胡同間穿行,他是城市裏不可缺少的司機。

老鄭的病,竟慢慢好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病,那以前,隻是一種思緒的憂傷回滾。每天清晨,老鄭和老伴騎著車去買菜,去打太極拳,或者什麼也不做,隻是在胡同裏穿行;黃昏時,兩個人又出了門,在旁人詫異和羨慕的目光中,把車鈴搖得叮鈴鈴響。老鄭和老伴,再一次變得神彩奕奕。

一個月後,兒子提一條魚去看老鄭。剛到小區,就愣住了。

他看到很多三輪車。都是那種雙人騎的三輪車,前麵都坐著城市裏曾經的三輪車司機,後麵都坐著自己的老伴。他們擁擠著往街道上騎,笑聲響徹整個小區。

兒子美滋滋地想,也許該在小區裏,弄一個紅綠燈了。

菜 人

中午,店堂裏仍然空空蕩蕩。廚師無聊地對老板說,耍兩把?老板說,好吧。

可是牌局需要四個人,於是廚師喚來兩位女子。

玩的是一種“推棋”的賭局。賭具是普通的象棋,一人做莊,三人押錢。廚師掏一把銅錢,分給兩位女子。他說你們先去洗洗手,洗出好手氣,讓我多贏掌櫃的點兒。

兩女子說好。垂了眉,去廚房洗罷手,回來,再垂眉坐下。

當然是老板做莊。他開始分棋,每人四顆。廚師把分給自己的四枚棋子反複地看,配成兩對,往桌上一拍,說,杠子頭,對子尾!然後再幫兩位女子把棋配好,也拍到桌上。她是五四頭,象對尾。廚師說,她是兵對頭,炮對尾,應該有兩門吃掉你吧?廚師衝老板嘿嘿地樂,胡子上的米粒隨著他的表情歡快地跳躍。

老板煩躁地將手裏的棋子推開。他說全贏,三門全贏。他開始數錢。銅錢在他手裏發出極不情願的脆響。

老板數完錢,洗了牌,重新分棋。他說這饑荒還得鬧到什麼時候?都三天了,竟沒來一個顧客。

廚師沒有搭話。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裏的棋子上。他笑著說掌櫃的這次你還得輸。他攤開棋子,怪叫一聲,紅仕頭,皇帝尾!

老板苦笑著搖頭。

接著廚師幫一位女子看牌。這次她的手氣很差,點數很小。廚師說你這什麼爛牌?……可惜了你這手。你這手怎麼長這麼好看?

的確。那是雙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長,皮膚白暫。很薄,很嫩,近似透明。廚師說我還真不相信你以前是幹農活的。幹農活的能有這般好手?

女子怯怯地說,是幹農活的。

廚師就又看另一位女子的手。那手同樣纖細修長,晶瑩剔透。廚師說你也是幹農活的?

那女子說,我以前是魯老爺的丫鬟。

廚師說你是誰的丫鬟都沒有用。饑荒年,都這樣。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冤?

兩位女子一起說,不,不冤。

廚師就笑了。他衝老板說,開牌。

仍然一賠三。老板的手氣很差。他再一次數著麵前的銅錢,一枚一枚,數得仔細。忽然他停下來,因為店裏來了客人。

是一位身穿長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著長袍一角,搖搖晃晃跨進店門。賭局被打斷。廚師帶兩位女子退回廚房。老板微笑著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