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8(2 / 3)

來了您呐!老板說,客官從哪裏來?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話。他顯得非常疲憊,也許是因為勞累,也許是因為饑餓。一襲長衫掛在他的身上,空空蕩蕩,像一個難看的蟬蛻。有牛羊肉嗎?男人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板。

有有有,當然有。老板接過銀子,轉身朝廚房喊,聽到了嗎?……別讓客官久等……可以先上一隻蹄來!

廚師歡快地喊,好咧!

中年男人坐在那裏,突然感覺不大對勁。他想起那女子哀怨的眼神。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竟鑽心地痛。他蹦起來,衝進廚房。他大吼一聲,住手!

晚了。廚師的菜刀已經剁下。血花燦爛。

一隻玲瓏剔透的美手,跌落地上。那手用了五根纖纖玉指,靈巧優雅地爬行。那手爬到男人麵前,停下,然後攀上他的鞋子。那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袍角……

配合手的動作,那女子淺笑著說,客官……

(……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於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割羊豕。

周氏之祖,自東昌販歸。至肆,午後。屠者曰:“肉盡,請少待。”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宛轉地上……)

6  號

周海亮

6號在美蘭狄上班。美蘭狄是一家足療城的名字。

那天他去買一件過冬的毛衣,經過美蘭狄,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站在門口向他招手。他看著女孩,心想她認識我嗎?女孩說老板,做個足療吧!那是他頭一次聽到足療這個詞,頭一次聽到有人叫他老板。他嚇跑了,胸口敲起鑼鼓。他躲在被窩裏回味女孩的千嬌百媚,心中充滿幸福。

幾天後他再一次經過那家足療城,揣著剛發的三百塊錢。門口沒有女孩,他買一瓶礦泉水,慢慢地喝,慢慢地等。終於女孩出現,女孩說老板做個足療吧!他說,好。女孩帶他穿過香氣彌漫的走廊,他全身的每一絲肌肉都在蹦跳。他在沙發床上躺下,摸摸口袋,三百塊錢還在。女孩端著木盆過來,給他脫鞋脫襪。他問多少錢?女孩說三十。他問小費呢?女孩笑了。女孩說老板是頭一次做足療吧?他說頭一次來這裏,以前去別家。女孩把他的腳按進木盆。女孩說,小費不用給。

女孩的手很靈巧,很柔軟,很白淨,很修長。女孩給他揉了腳心,捏了腳趾,搓了腳跟,按了腳踝。那雙手讓他全身慢慢放鬆,心中充滿感激、羞愧、快樂和自卑。他想如果有錢,一定要天天來做足療;他想誰能娶到這位女孩,生活肯定美好;他想下次如果還來,一定還找這位女孩。他問你累嗎?累了就歇歇。女孩說老板我不累。他問你叫什麼?女孩說老板我是6號。他問我下次來跟前台說找6號就行了嗎?女孩說謝謝老板。女孩說話很好聽。清澈,響亮。像唱歌。

走的時候,他掏出五十塊錢。他說把錢給你行嗎?女孩說三十就行了老板。他說那二十塊是小費。女孩說不用給小費的老板。他說你拿著。女孩說,謝謝老板。

他的腳變得很輕。半小時花掉工資的六分之一,他認為很值。

以後每個月,到了這一天,他都會來一趟美蘭狄,花掉五十塊錢。有時女孩會坐在門口,有時她不在。不在的時候,他找到前台,他問6號現在忙嗎?前台說6號現在有客人,要不您先去梅花軒等等吧。他就去房間裏等。多長時間他都等。然後女孩來了,軟軟地給他捏腳,軟軟地陪他說話。女孩讓他快樂和心安。

……他問前台6號現在忙嗎?前台說她不忙,她馬上來,您先去梅花軒等等。他就去了梅花軒,點一根煙,閉上眼,想著女孩的樣子,心裏漾起溫暖。他想一個月不見女孩,怎麼跟一年似的?他想今天一定要問問女孩到底叫什麼名字?他不喜歡叫她6號,他認為這像喚牛或者喚馬。門被推開,他睜開眼,他看到黃褐色的木質泡腳盆。他看到端著泡腳盆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孩。他愣著,女孩已替他脫下襪子。他說對不起可能搞錯了,我找的是6號。

女孩說老板我就是6號。

他說我找以前的6號,眉心有顆黑痣的那個。

女孩說現在我就是6號,怎麼您認為我沒有她漂亮嗎老板?他在心裏比較一下,說,一樣漂亮。女孩說難道我的指法沒有她好嗎老板?他用腳趾感受一下,說,一樣好。女孩說我說話的聲音沒有她好聽嗎老板?他說不是,一樣好聽。女孩說那不都一樣嗎?您以後要找6號的話,就是我。她不幹了。他說哦。心裏盈滿悲傷。

其實都一樣的。他想。

女孩給他穿上襪子,穿上鞋子。他往門外走,女孩說您要到前台給錢嗎老板?他說哦,忙掏出五十塊錢遞給女孩。女孩說三十就夠了老板。他說我身上沒零錢。女孩說我身上也沒零錢老板。他說那我去前台付錢吧。

他遞給前台服務生五十塊錢,等著找零。服務生翻遍抽屜,也沒找出來二十塊錢。服務生隻好衝旁邊一個小房間喊,珍姐你有沒有二十塊零錢?

於是他再一次看見了女孩。女孩穿著漂亮的衣裙向他走來。她衝女孩笑,女孩也衝他笑。

女孩找出二十塊錢,遞給服務生。服務生接過二十塊錢,遞給他。他說,不要了。他對女孩說,這是你的小費。

女孩皺皺眉。

服務生說珍姐現在是這裏的老板。

他說沒關係。真不要了。他沒去接服務生遞過來的二十塊錢,轉身離開。他有些傷心。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他終於沒問。他隻知道她是6號,像牛或者馬的編號。也許每個足療城裏,都有這樣一個6號。

他聽到服務生在後麵喊,拿上你的二十塊!

走出三百多米遠的時候,他被追上來的兩個男人打倒。兩個男人輪流用腳踹他的臉,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氣。他們說你以為消費三十塊錢就可以胡來?珍姐是好隨便侮辱的?今天就踹死你丫的!

他躺在地上,抱緊腦袋。他想他侮辱過她嗎?他不過不想接那二十塊錢而已。後來他終於哭出聲來。他哭出來,是因為,他不再有機會聽6號說話然後遞她小費。6號成為珍姐,一種聲音打敗一千種聲音,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