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的喊聲突然嚇他一跳。轉頭,大虎正站在身後不遠。他看到大虎哆嗦著嘴唇說,老牛你可千萬不要往下跳啊!他看到大虎朝自己跪下了,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跳啊老牛千萬別跳啊。老牛就覺得大虎很好笑。他想自己怎麼會往下跳呢?他又想大虎真是個好人,比王文好,比別的工友好,比他婆娘好。這樣想著他就重新站起來,對大虎說,走,接著喝酒。
老牛剛走出兩步,大虎就樂了。大虎說我就知道你不敢跳!……這幾天王文怕你出事,讓我盯住你。你為什麼想自殺呢?再說就算你真想死,也別在咱倆喝酒的時候死啊!你這不是害我嗎老牛?大虎邊說,邊飛快地往回走。他紫紅的脊梁衝著老牛,離老牛越來越遠。
於是老牛重新轉過身,朝著天空絕望地叫了一聲,然後跳了下去。
半空中老牛滑過一根鐵絲,他感到咯吱窩那兒突然一涼,身子就輕了。離地麵還有一米的時候,老牛後悔了。接著老牛聽到呯地一聲,像一個巨大的熟透的西紅柿摔爛在地上。然後,老牛的那隻胳膊落下來,正好砸中了他的後腦勺。
五六七八
小時候的大狗,一把彈弓出神入化。他眯一隻眼,瞄準遠處的棗樹,怪叫一聲,著!便有一枚綠棗直直落下。棗樹是春霞家的,古老,高大,繁茂蔥蘢。自有了大狗和他的彈弓,春霞全家就沒吃過一顆成熟的紅棗。
因了彈弓,大狗成為男孩們的領袖。他的身後總是跟著瘦小羸弱的華子,他是華子最安全的保護傘。
華子日日操練。也學著大狗,瞄準一樹綠棗,怪叫一聲,著!石子射出去,棗們紋絲不動,卻傳出玻璃破碎的聲音。他和大狗撒腿就跑,春霞媽追出來破口大罵。春霞跟在媽的身後,一張臉興奮得通紅。
大狗對華子說,你再練一百年都沒有用。這樣吧,我給你造個火槍。
大狗就給華子造火槍。大狗的功課一塌糊塗,人卻心靈手巧。
可以噴出火焰,可以射出鐵砂,五十米之內,可以射殺一條狗。這是大狗對火槍的描述。
半年後火槍打造完畢,完全是五四手槍的造型。大狗拉華子去試槍,瞄準一隻麻雀,高叫一聲,著!轟一聲響,麻雀箭一般逃離。華子睜開眼睛,看到大狗血淋淋的右手。
大狗從此失去一根手指。拇指。那年大狗十二歲。
大狗和華子升了初中,同一個班,用著同一張課桌。華子的身材仍然瘦小羸弱,大狗的功課仍然一塌糊塗。上課時他們常常同時被一條漂亮的馬尾辮吸引。那是春霞的馬尾辮,他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辮子上每一根烏黑的發絲。
星期六三個人一起回村子。大狗和春霞走在前麵,華子跟在後麵。大狗說華子你跟上來。華子就跟上去。然後三個人並排走,大狗和華子一左一右,就像兩個保鏢。近村子時,春霞一個人走出去,大狗和華子踢著石塊,慢騰騰跟在後麵。
每次都是如此。
後來,有一次,華子突然問大狗,會劃拳嗎?
大狗和春霞都愣了。
華子說,簡單。五,六,七,八……他伸出手,比劃著,讓大狗也跟著學。大狗伸出左手,華子說,不行,劃拳得用右手。
大狗伸出右手。卻沒有劃拳。他的拳頭直接擊上華子的麵門。華子的眼鏡被打得粉碎。
瘋狂的大狗被春霞及時抱住。
再到星期六,華子和春霞並排走在前麵,大狗跟在後麵。他垂著頭,右手深深袖進褲兜。春霞回頭,說,你跟上。大狗笑笑,走得更慢了。麻雀們唧唧喳喳,大狗常常想起那一柄威力強勁的火槍。
初中畢業後大狗進城打工,華子和春霞讀高中;三年後大狗拉起一班人馬搞裝修,華子和春霞讀大學;四年後大狗開起公司,華子和春霞卻開始打工。每年春節,他們都在老家相見。華子敬大狗一杯酒,說,小時候,不懂事。大狗不喝,嘴上說,我早忘了。
華子知道大狗不可能忘了。——手指是因他而掉的;為了春霞,他殘忍地傷害過大狗的自尊。大狗真不可能忘了——公司的名字,就叫“五六七八”。
後來華子和春霞同時從公司辭職,辦起了公司。
卻是半年過去,沒有做成一單生意。
無奈之下華子給大狗打電話。他說我想跟你借點錢……大狗說你是誰啊?他說是我啊我是華子啊……大狗說華子啊這樣吧晚上你來東來順酒店吧!
大狗在東來順酒店等華子,身邊坐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大狗欠欠身子,示意華子坐下。大狗問華子借多少?華子說你看著辦。大狗說五萬?華子說你還在為小時候的事生我的氣。大狗說六萬?華子說對不起狗哥。大狗說要不七萬?八萬?華子站起身,他說我不借了。大狗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存折,“啪”一聲拍上桌子。大狗說,十萬。
華子看看大狗,問,有代價吧?
大狗大笑道,打你一槍!
兩個年輕人上前,將華子摁上桌子。一人掰開他緊攥的拳頭,回頭衝大狗說,可以開始了!華子拚命掙紮,他想他總算明白大狗要做什麼了,他想大狗還是沒有饒過他。大狗的手裏多出一隻槍。火槍。模樣古怪的火槍。大狗站起來退後兩步,眯一隻眼,槍口瞄準華子的拇指。大狗說,這一槍絕對不會走火——著!
食指扣動,火槍發出脆響。槍口射出紅色的子彈,子彈翻著跟頭,輕飄飄似在滑翔。——那是一枚紅棗,飽滿柔軟。紅棗飄向華子,華子聞到它的清香。紅棗擊中華子的拇指,彈起,落回桌子,旋轉著,發出令人眩暈的紅。華子的拇指一陣酸麻。
大狗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他指指存折說,密碼五六七八……前麵添零……代我問春霞好。
手心朝下
老女人穿了紅色的舊款毛衣,她把毛衣當成外套來穿。她伸手攔住我,輕聲說:“給我一塊錢,我要坐車去看女兒。”她的目光混濁,誠懇中帶著幾分淒惶,一道道豎起的皺紋擠滿嘴唇。她該是迷路了吧?或者丟了錢包。我問她能找到女兒嗎,她點頭說能。
找出十塊錢給她,她卻不接。她袖起手,為難地說:“我隻要一塊錢。”我告訴她,我身上沒帶一塊零錢。她馬上提醒我說:“你可以買包煙。”
她接錢的樣子很怪異。一隻手本來向上攤著,可是在接錢的瞬間突然翻轉,手心朝下,兩指如鉗。來不及多想,我等候的廠車已經駛過來。
幾天後在街上再一次遇見她。那時已是初夏,花草葳蕤,天氣悶熱,可是她仍然穿著厚厚的紅色毛衣,見了我,湊上前來,試探著說:“給我一塊錢,我要坐車去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