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9(3 / 3)

原來她是一個騙子。這毫無疑問。她看我的目光是陌生和拘謹的,她已經不認識我了。那天我沒有理她,可是她還是從旁邊一位姑娘那裏要到一塊錢。她惶然地笑著,手心向下,拇指和十指飛快地捏走那枚硬幣。她沒有說謝謝,可是腰彎得很低,嘴巴幾乎吻中膝蓋。

一個月以後,在街心花園,我又一次見到她。她湊上來,盯著我的腳,說:“給我一塊錢……”

“您是要坐車去看女兒吧?”我的話中帶著譏誚。

她訥訥地笑著,說:“給我一塊錢……”她的紅毛衣已經很髒很舊,胸口和兩肘的位置磨得發亮,光可鑒人。

“那麼,您女兒在哪裏,我送你去。”我向她發起挑釁。

“不用,不用麻煩。”她緊張起來,“她在白石嶺,很遠呢……”

的確很遠。從這裏去白石嶺,需要大半天時間和十二塊錢。我厭惡地轉過頭去,不理她。她在我麵前站了很久,終於極不情願地離開。她轉身的動作很慢,先是腳,再是腿,再是腰,再是肩膀,再是脖子,再是頭,最後才是目光。她讓我心生憐憫。盡管她是騙子,可她畢竟是一位老人。

她在很遠的地方討得一塊錢。她在接錢的時候,永遠手心朝下,永遠伸出兩根手指去捏。怯生生的,卻迅速,目標直接。

與朋友談起此事,朋友大聲說:“她啊!”

“你知道她?”我好奇地問。

“隻要在小城住一段時間,不想知道她都不行。”

“她很有名嗎?”

“是的,很有名……你注意到她接錢的時候永遠手心朝下嗎?這表示那一塊錢不是乞討來的,更不是你施舍的……你注意到以前打把式賣藝那些人嗎?他們靠賣藝吃飯,接錢時,和她一樣的動作……這是和乞丐有區別的……”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做。她隻是說,給我一塊錢,她要去看……”

“你不用懷疑,她的確是去看她的女兒。”

“可是這裏離白石嶺很遠,一塊錢遠遠不夠。”

“所以當她想去看女兒的時候,就會在大街上呆很長時間,直到要夠往返路費。”

“可是她女兒……”

“她女兒以前和她一樣,靠乞討。她有精神病,間歇性的。那時她女兒還小,每天拽著她的衣角,在大街上轉……不過她女兒會唱歌,一副好嗓子,唱一曲後,再收錢。別看那女娃小,機靈呢。懂得也多。她告訴母親,接錢時,一定要手心朝下……可是那女人哪裏記得住?這麼多年的沿習,不好改的……後來她女兒長大了些,就死活不讓母親去乞討。可是不去乞討幹什麼呢?她們養不活自己的。後來她女兒終於有了份工作,是在白石嶺的采石場上班。砸亂石,也放炮。是一九八幾年的事吧?本以為上了班,母女倆再也不用沿街乞討了……她們不是本地人,她們流浪至此……”

“她女兒,還在那裏工作嗎?”

“她死了。”朋友說。

“死了?”我震驚。

“死了。上班沒幾天就死了。”朋友慢慢喝著水,“啞炮,隔一個晚上沒響。早晨她去看,竟轟一聲,地動山搖……本來她頭天要去看女兒的,可是為了省一塊錢……那時一塊錢能打個來回……那時采石場常死人……就葬在後山。剩下她一個人了,腦子又受了刺激……她本來就有間歇性精神病的……她能幹什麼呢?想女兒想得受不了,就去白石嶺。每隔幾天,上街跟路人要一塊錢。她隻要一塊錢,她腦子裏隻裝著一塊錢……可是很奇怪,她竟記住了女兒的話,手心永遠朝下……她認為自己不是乞丐吧?可是,她仍然在乞討……”

她仍然在乞討。永遠隻要一塊錢,然後去看她永遠沉默的女兒。——那麼,她是一個誠實的乞丐吧?

隻希望她在接錢的時候,那手心,永遠朝下……

我先打個電話

男人坐在街角花園的長凳上。這地方有些偏僻。他盯著不遠處的一位姑娘,心跳得有些緊。

姑娘穿著白色的長裙,腋下夾一本書,表情仿佛有些焦急。男人心想,她比原計劃漂亮多了。

男人知道她的名字。他們在網上交往了半年,彼此通過電子郵件,現在,他認為自己的愛情終於來了。也許以後不必繼續通郵件了,可以直接給她打電話,他想。

男人迎上去。男人有禮貌地說,你好。

姑娘對他一笑,你好。很迷人。

男人說,你很守時啊!

姑娘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解的神情。男人想,難道搞錯了?但是姑娘馬上又笑了,姑娘點一下頭,表情似有些嬌羞。

男人指著不遠處的小樹林,那裏有一條甬道。去那邊走走?他說。說出這句話後,男人便認為他們所定下的暗號已經沒有用了。男人突然覺得那個暗號很有些黑社會的味道,感覺非常不好。男人覺得隻有這樣說才象個紳士。去走走?男人的手繼續指著那個方向,竟語無倫次了。

姑娘把書拿到手上,點了頭,和他並著肩。他聞著姑娘的體味,有些陶醉。他們走出五十多米。

姑娘微笑著,說,先打個電話。然後她向一側走了約二十米,掏出小巧的手機。男人想,她會說什麼呢?媽媽中午我不回家了,我在外麵吃飯。男人樂了,肯定是這麼說的!他幾乎開始過濾本市的蘭州拉麵店了。

姑娘回來,兩個人再一次並肩。後來姑娘在一個冷飲攤前站下來,他忙掏出錢包。

這時對麵來了一輛警車,雖然警笛並未尖叫,但他知道那是警車。姑娘突然向警車跑去。他看見警車上下來兩個警察,姑娘和他們說著話,兩個警察便向這邊跑來。

警察問他,你想幹什麼?他說,沒想幹嘛。然後他狠狠地盯著姑娘。警察繼續說,我們懷疑你有騷擾行為。他說,沒有,真得沒有。心卻無端地慌。警察說,有沒有你也得跟我們走一趟,說清楚些。男人急了,向後退,他說,是暗號,是暗號。沒有用,男人被帶上了警車。

男人被帶上警車的時候,那個花園,匆匆跑來一位姑娘。姑娘穿著白色的長裙,腋下夾一本書。她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男人,穿著藏藍色的T恤。

姑娘走過去,說,你好。男人說,你好。

姑娘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來晚了。見男人有些迷惑,她想起那句暗號,便補了一句,你帶錢包了嗎,今天?她認為自己的愛情馬上就要來了。

男人心裏哆嗦一下。他看到姑娘的身後不遠,站一位光膀子的年輕人,身上紋了刺青,好似正向這邊張望。於是男人再一次笑了,他說,當然帶了。你稍等一會,我先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