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村人來借。誰家有人死去,過三七或者五七,就會敲開周家大門,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說,借豬頭。周老爺便從嘴裏拔出煙袋嘴兒,踮起腳尖,鄭重地取下那個咧著嘴笑的豬頭。風中,周老爺垂在腦後的辮子,像一條風幹的辮子魚,無精打采地晃。
因為那個豬頭,周老爺這位村裏的財主,更有了財主的模樣。
這次借走豬頭的,是張栓。張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瘦骨嶙峋的兒子站在稍遠的地方,摸著一條同樣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著自己的爹娘。後來他看得有些煩,他發現爹娘總是一個腔調和表情,像夏天裏不知疲倦的鳴蟬。他把目光移開,去看那個豬頭。豬頭在煙霧繚繞中笑眯眯注視著正午的太陽,憨態可掬。於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條狗的腦袋。
那是極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瘋一般衝向那個豬頭,撕咬豬頭的一隻耳朵。後來張栓說,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豬頭,變了表情。
張栓和他的婆娘同時發出一聲慘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們很快趕走了狗,卻發現那豬頭,已經缺掉一隻耳朵。張栓說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記繼續給已故的父親磕頭。
張栓再一次敲開周家大門,再一次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周老爺說,給過了。張栓說,您留著。周老爺說,沒這個規矩。給過了。張栓說,豬頭……周老爺這才注意到那個豬頭。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皺紋擁擠成一朵猙獰的菊。他朝豬頭跪下,磕頭。磕頭。磕頭。他說,作孽啊!
張栓呆在旁邊,手足無措。周老爺一邊磕頭,一邊對豬頭說,這怎麼可以吃呢?會遭雷劈的。張栓說,是狗……周老爺說,狗?他轉過頭,看張栓。他充滿懷疑的臉,讓張栓幾乎站立不住。張栓說,真的是狗……周老爺不再看他。他對豬頭說,作孽啊!
張栓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狗。他緊握鋤頭,大吼,畜生!就把鋤頭掄了下去。鋤頭在狗頭上一閃而過,發出一聲微小的悶響。那狗就站起來,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腦袋不再完整,像一隻被橫向切開的葫蘆,翻滾著紅的血和白的腦漿。狗走向張栓,搖搖晃晃,終在距張栓幾步遠的地方,訇然倒下。張栓低了頭,發現腳邊的小半個狗腦殼。有一絲肉,正輕微且快速地跳躍。
張栓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兒子。他說你為什麼不看好狗?兒子看看死去的狗,顫著牙關,再看看張栓。張栓說你說我怎麼懲罰你?也劈了你的腦殼?兒子嚇傻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因為張栓憤怒的鋤頭緊追上去,在他身邊一閃而過。兒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嚎。一條胳膊就斷了。他不敢哭。他盯著自己的胳膊,盯著他爹。他痛得汗流滿麵,滿地打滾。
那胳膊,最終,是殘了。
張栓第三次敲開周家大門。他領著兒子,扛著狗。已是兩天後了,狗有了臭味,兒子的胳膊,腫得像村頭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說話。那時周老爺正聚精會神地對付那個豬頭,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直到聞到一股惡臭。周老爺說你幹嘛?張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兒子跪下。他說,這夠不夠?周老爺慌了,去扶。這時張栓才發現,原來周老爺剛才在向那個豬頭上,粘一隻豬耳朵。木頭刻成的豬耳朵,用了魚鱗熬成的膠。周老爺扶起張栓的兒子,發現腫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紅的眼睛瞪著張栓。他抱起張栓的兒子,老淚縱橫。周老爺說,作孽啊!
豬頭還原成原來的模樣。它咧著嘴,眯著眼,笑嗬嗬地,遙望並不存在的未來。
周老爺借出他的豬頭,從此不收點心。他說不能再收。問他為啥不收,他說不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從牆上摘下豬頭,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掛上去。他的辮子在風中輕輕地蕩。那是1912年的冬天,膠東農村,奇冷無比。他的辮子,瑟瑟發抖。
那個豬頭,據說又用了20多年。煙熏火燎中,它的顏色逐漸變灰變暗,直至完全變黑。老年的周老爺把它放在水裏衝洗,不管怎麼努力,也洗不淨。那煙火已經深深滲進它的深層,與它的本身,融為一體。
20多年裏,那個豬頭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並給活在世間的人們,心滿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親坐在土炕,給我講這個故事。他說那位周老爺,是你爺爺的爺爺;那位張栓,是他的一個小侄。我說這我知道,你講過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隻有那一個豬頭?父親歎一口氣。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他說,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