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牛廟因一件奇物得名。那奇物是一塊黑裏透紫碩大無朋的石頭,臥在村前的空地上,像一條休憩的老牛。也怪,天牛廟村裏村外都是黃土,唯獨這兒有著一塊巨石。關於它的來曆,人們都相信一個傳說:也不知是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的一個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這村給一家人治病,突然聽見天上嗡嗡大響,窗外亮如白晝。道姑出門一看,見天上正飛著三條牛:一條金牛、一條銅牛、一條鐵牛。道姑抬手一揮拂塵,就將一條鐵牛打落在地。從此,這件奇物就留在了這裏,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奇物旁邊還建了一座廟,叫作天牛廟。這廟相傳住過道姑,也住過道士;住過尼姑,也住過和尚。世世代代的兵荒馬亂,也讓這廟毀了再建、建了再毀。大清鹹豐年間,翟三禿子的長毛軍駐紮在這廟中與朝廷兵馬打仗,撤退時,一把火把這廟燒了個土平,從此這廟再沒建起來,唯有這村名還保留著這三個字,同時也保留著對這廟的一點憑吊之意。
而不管有廟沒廟,這鐵牛卻依舊平平靜靜地臥在這裏。時間久了,人們也就把這石頭看作了平常之物,以至於民國三年寧學祥的爹為了抵擋馬子帶領全村修圍牆時,因為它的近旁沒有住戶,竟沒把它圈到圍子裏頭,而把它撇在了南門之外。
但孩子們記得它。春夏秋冬,歲歲年年,鐵牛旁邊總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一茬孩子長大了,去幹別的事情去了,便有另一茬孩子到這裏嘯聚。他們在鐵牛身上爬上爬下,打打鬧鬧。一些男孩還常常伸出兩個指頭架起小鴨,住鐵牛身上撒一泡臊尿,然後拍著腚唱那一輩輩流傳下來的童謠:
吃了飯,沒有事兒,
背著筐頭拾盤糞兒,
攢點錢,置點地兒,
娶個媳婦熬後輩兒!
然而今天鐵牛旁邊沒有孩子。昨天夜裏下了大雪,整個南門外一片銀白,鐵牛已經讓雪埋了大半個身子,隻有腹部凹進去的地方還顯出了幾塊紫黑。天還在陰著,小北風嗖嗖地刮,地上的雪不時被卷起一縷,在半空中轉幾個圈兒,然後再悄無聲息地落下。
南圍門打開了。守門的兩個漢子一人揮一把掃帚,往門裏大街上掃出兩丈地麵,再往門外掃出兩丈地麵,算是履行了職責,就鑽到門裏邊的小棚裏烤火去了。
這時,圍門洞裏出現了一個小夥子。他穿一身藍粗布襖褲,腰間和兩條褲腿均用草繩緊紮著,手裏提了一把破木鍁。他走到守門人掃出的黑白相接的路茬上,抬起皮肉粗糙然而眉眼周正的臉向鐵牛那兒望一望,往手上啐一口唾沫,就用鍁鏟起雪來。鏟一鍁扔到左邊,再鏟一鍁扔到右邊,重複這麼幾次,一條窄窄的小路就有了開端。小路在向鐵牛那裏延伸著。小路上還留有一些散雪,就顯出了小夥子的腳印。那腳印很奇怪:右邊的一隻和常人一樣,左邊的卻大出了一倍。那奇大的腳印來自小夥子那張奇大的左腳。眼下是冬天,穿得是棉鞋,那隻鞋竟像一個小豬崽兒!
這小夥叫封大腳,是紅鼻子封二的兒子。
也不知什麼原因,小夥子生來左腳就大。為他接生的花二媒婆親口講,他在娘肚子裏是左腳先出來的。這腳一出來把花二媒婆嚇了一跳,她說了不得,這隻腳大得像七八歲孩子的,不知人有多大?他大姑,你今天怕是沒命了。說得大腳娘直哭。在門外等候的封二也冒了冷汗,跑進去說他妗子你行行好,不管怎樣你也得保住這娘兒倆!花二媒婆說試試吧,實在不行就聽天由命啦!他讓封二將褲襠裏的毛薅下七根,放在一個鐵碗裏,在燈頭上焙焦,讓女人和水服下,然後就等。女人腿間的那隻腳露在那裏,有時還一動一動,像在探這世界的虛實。等了整整一天一夜,胎兒的那一隻小腳竟然脫穎而出。接著,整個胎兒就下來了。這就是封大腳。女人看著兒子一大一小的腳,說這可怎麼辦呢。封二說不要緊,過幾年那小的就趕上大的了。豈不知幾年下去,這孩子的小腳長大腳也長,始終大出一倍,讓他成了累贅,走起來一歪一頓的。封二兩口子便隻好承認這個現實,張口閉口管孩子叫“大腳”。後來,這孩子便沒再另起名,到十來歲,全村人都喊他大腳了。
隻一會兒,大腳把道路開辟到了鐵牛那裏。他先把鐵牛身上的積雪刮掉,然後就在它的周圍清出了一塊空地。清完,他拄鍁站在那裏,往手上嗬一口熱氣,注視了鐵牛片刻。這會兒,他覺得心裏踏實了。還是在五六年前吧,那一回下了大雪,雪停了好幾天這裏還是殘雪爛泥的,想想老人們的傳說,再想想兒時在他旁邊度過的那些時光,他突然覺得愧對鐵牛。於是再往後,每逢下了雪,他便在掃完自家天井之後,再到這裏為鐵牛清除。
這時,封大腳往圍門那兒瞅了一眼。他希望看到一些小孩此刻再來這裏玩耍。但他沒看到。不過他知道,等中午時分稍稍暖和了,這裏會依然有孩子前來的。想到這,他心裏便熱烘烘的。他跺跺那兩隻大小不一的腳,一歪一歪地往家中走去了。
圍門裏麵第二條東西向的胡同裏,屋山相接住了三戶人家。當中一戶便是封大腳的家。封大腳剛走進雞屎散如滿天星的院子裏,見他爹封二正一臉興奮地跟娘說什麼。他不知道爹現在為啥這麼興奮。幾天前爹聽說寧學祥家閨女叫馬子架去,就趕緊揣了多年攢下的十二塊錢去買地。按說十二塊錢是買不到一畝的,爹卻說一定能買到,因為寧家急著用錢那地肯定便宜。不料寧家沒打算賣,不但讓老頭的計劃落了空,還挨了寧學祥的一頓臭罵。把錢重新裝進壇子埋到牆角之後,老頭子一連幾天打不起精神,不知今天他高興個啥。
這時,爹忽然抬腳往外走去。走過大腳的身邊,爹討好似地瞅著他說:“俺去找你花二妗子呀!”大腳說:“幹啥?”爹道:“給你說媳婦呀!”然後就弓著腰急急走了。大腳看看爹的背影,去牆邊放下木鍁,自語道:“白搭!”他因為自己長了個大腳,爹娘幾年來多次找人說媒都不成,便對自己的婚姻失去了信心。
這時,娘搭話了:“大腳,你知道你爹叫你花二妗子去說誰呀?”
“誰?”
“寧學祥家大小姐。”
大腳立馬愣住了:“她不是叫馬子架去了麼?”
娘說:“今黑夜跑回來啦。你爹剛在街上聽說這事,就回來跟我說要找你花二妗子。”
大腳十分吃驚。他吃驚的不是寧家大小姐的歸來,而是爹的異想天開。沒想到,一心想去寧家撿便宜的爹,這回又盯上了人家的閨女。那繡繡是在馬子窩裏過了好幾天,可是再怎麼樣人家也是財主家的小姐,能看中咱家看中咱這個大腳?嘁!大腳在心裏笑了一聲。他見水缸快見了底,便拾起鉤擔挑水去了。
水井在村子的中央。在走過幾個街口時,他聽見在街頭閑站的人們都在小聲說寧家的事。有人一邊說,一邊掩飾不住那種幸災樂禍的神情:“聽說,身下的席,一夜就蹬爛一領,人都成了爛狗肉啦!”從這話裏,他明白了一些什麼,於是就心跳臉熱。挑第一趟水回來,爹正坐在堂屋抽煙,臉上還保持著那股興奮。他對兒子說:“你花二妗子答應去說了,這陣子已經到寧家啦!”大腳氣惱地道:“俺不要她!”封二對兒子說這話感到很驚訝,問:“為啥不要?”大腳道:“街上的人都講,繡繡成了爛狗肉啦!”封二把大腿一拍:“放屁,再爛也是肉,也比那地瓜幹子強!等著看吧,你娶了她,要多大的福有多大的福!”大腳知道自己拗不過爹,就一個人去了自己住的東廂房,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隻聽院子裏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是花二妗子的嗓音:“他姑夫,成啦!成啦!”
封二老兩口跑到院子裏,都驚喜不已:“是嗎?哎喲哎喲!大腳,還不出來謝你妗子!”
大腳沒想到這事還真成了,正要起身,爹娘和花二妗子已經到了他的屋裏。花二妗子瞅著他說:“你個小私孩子,怎這麼有福!”
這時花二妗子就講了寧家的情形:繡繡從山上回來後粒米未進。田氏叫李嬤嬤做了一樣又一樣,樣樣都是繡繡平時喜歡吃的,但哪一樣端來繡繡也不吃,田氏往她手裏塞筷子像塞長蟲一樣艱難,一樣樣的飯菜都完封不動擺在床前桌子上像是供神。花二妗子去時,蘇蘇也從費家回去了,可是她勸繡繡也不聽。田氏無奈,就把老爺又叫來。寧學祥一進繡繡的屋就氣哼哼地道:“不吃飯?咋不吃飯?”繡繡這時睜眼道:“你不要你閨女了,誰還吃你家的飯。”寧學祥說:“不吃飯就餓死!”繡繡說:“死了就稱你的心了,可俺偏不死!”她瞅著花二妗子道:“二嫂子,你不趕緊給俺找個主?”花二妗子臉上一喜,急忙說:“行嗬行嗬,大小姐找啥樣的吧!”繡繡道:“找啥樣的都行,孬好俺不嫌。”這時,花二妗子就講了她的來意,繡繡說行,立馬下床就要跟她走。田氏和蘇蘇急忙攔住她。田氏說:“繡繡,你找主不是不行,可不能說走就走,咱得挑個日子。”繡繡苦笑一下道:“俺如今連豬狗都不如了,還講究個啥?說實在的吧,俺餓了,想趕緊找地方吃飯。”聽了這話,田氏和蘇蘇就瞅著一桌子好飯好菜哭。花二妗子道:“你趕緊走也行,可是俺總得先跟封二家說一聲。你等一會,我去打個招呼,立馬回來領你。”於是花二妗子就急急回來了……
聽完這些,封二立馬問:“哎,她家陪送啥?”
花二妗子一拍巴掌:“咳,甭提啦。她娘說這事來,老爺還咬咬牙給她十五畝地,可是繡繡不要,死也不要。”
封二道:“噢,沒陪送啥呀?沒有陪送咱還要那個破貨做啥?不要啦不要啦!”
花二妗子道:“不要啦?那俺去回話。”說著就要走。
封二老婆說:“他妗子你先甭走。沒有陪送就不要了,這算啥事呢?大腳呢?大腳你說要不要?”
大腳低頭尋思了片刻,然後把頭一抱狠狠地道:“要!”
花二妗子拿指頭戳戳封二的額頭:“你呀,賬碼還是不精。你沒算算,就是人家沒有陪送,你不傳啟不送禮要省多少?”
這一說封二又高興了。他摸一摸紅鼻子說:“聽你的聽你的!”
花二妗子便吩咐這一家快快做飯並收拾床鋪。吩咐完畢,便扭著一雙小腳走了。
這邊,老兩口子便忙活起來。老嬤嬤去挖了白麵擀麵條,老漢便去剛辦過喜事的人家借新被子。見大腳還站在那裏發呆,老嬤嬤一邊和麵一邊喝斥:“你個愣種,媳婦就要過門了,你還不收拾收拾你那個屋!”大腳便跑到屋裏,把亂七八糟的農具堆到牆角,把床上的破席正了正,又把地掃了一掃。
這時,封二抱著一床新被子回來了,後麵跟了大腳的堂弟膩味。封二把被子交給兒子,從懷裏扯出了一掛鞭。他說:“再怎麼說,兒媳婦過門也得放一掛鞭呀!”他找根杆子,讓膩味挑著到大門口等候,自己又跑到廚房裏幫老婆燒水。
水剛燒開,隻聽膩味在門外喊:“來啦!來啦!”老兩口跑出去,果然見花二妗子扶著繡繡在往這裏走。在她們倆的身後,跟了一街筒子看熱鬧的人。這邊,膩味把鞭點上,一團團藍煙就在封二門前彌散開來。
大腳沒敢出門。他站在院裏不知如何是好,心裏跳得像揣了兔子。她見西邊鍋屋裏熱氣滾滾,心想,我去下麵條吧。就去堂屋端了娘擀好的麵條去了鍋屋,揭開鍋蓋下上,然後又蹲下去燒火。院中呼呼啦啦站滿了人,他也沒敢扭頭去瞅。
是老嬤嬤發現了兒子。老嬤嬤說:“你蹲在這裏幹啥,還不看你媳婦去。”大腳說:“麵條熟了。”娘揭鍋看看果然熟了,便趕緊找碗盛。盛好,就讓大腳往堂屋裏端。大腳走到堂屋,這才看見了繡繡。隻見她一張小臉白得像紙一樣,坐在那兒一聲不吭,花二妗子正緊張地扶著她的胳膊。大腳將兩碗麵條往桌上一放,羞羞地說:“吃飯吧。”
他看見,繡繡瞅瞅麵條,又抬眼瞅了瞅他。
花二妗子抄起筷子,遞給繡繡一雙:“吃吧大小姐。”繡繡苦笑道:“誰還是大小姐?”花二妗子急忙改口:“噢,他表嫂子,快吃吧。”繡繡便端碗吃了起來。看來她真是餓了,冒尖的一碗麵條頃刻間就進了肚,絲毫沒顯出大家閨秀的溫文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