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戶人的日子就像個大車輪子一般,慢悠悠地轉嗬,轉嗬,轉到“年”這個地方變得格外艱澀。過這個坎兒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瞪起了眼咬緊了牙。終於,“咯噔”一下,那輪子碾過去了,人們都鬆一口氣,張著眼睛打量一下:呀,又到了新的一年啦!
大腳覺出了今年的不同尋常。這不同尋常就在於:他已經十八歲,而且是有老婆的人了。沒有老婆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有了老婆就是大人啦。變成大人,就不能再像往年那樣,家裏的大事小事都由爹拿主意,自己隻是學磨道裏的驢聽喝聲。在年前年後悠閑著的日子裏,盡管每天夜裏他都在繡繡身上忙活幾回,但一到白天,站在院中望望南嶺上的土地,他總是坐立不安,覺得愧對了天上的日頭佬兒。他想,男人是應該把力氣用在白天用在土地上的,而不能把力氣用在女人身上。盡管夜裏的繡繡是多麼溫存多麼可人,在她身上的滋味是多麼美妙,但說到底那事兒不頂吃不頂喝。吃的喝的要向地裏要。而且,繡繡是個大家主的閨女,是在蜜罐裏泡大的,咱不把日子過得熨貼一點,能叫她也像咱這樣吃糠咽菜?還有,娶了老婆是要生孩子的,添了人口就得向你要吃要喝。還有,你娶了老婆就是一個真正的莊戶漢子了,你當莊戶漢子這輩子總要有點出息。出息體現在哪裏?就看你能不能再置上幾畝地。而要置地,你就必須攢錢。爹拚了半輩子,至今還沒攢足置一畝地的錢,我大腳可不能這樣。等我的兒子娶媳婦的時候,家裏絕不能還是十八畝薄地。我要有二十畝,三十畝,或者更多!
不過,譜兒打得再好,也要一點點地幹出來,光跟老婆睡覺是睡不出地來的。想到這裏,大腳便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愧意。再往後,他就自覺地減少了與繡繡的房事。夜晚很晚才上床,多是在堂屋裏跟爹娘討論今年的打算。繡繡不願自己一人呆在小東屋裏,也去堂屋一邊做著針線活兒一邊參與封家人的討論。
封二見兒子變得這般懂事感到無比的高興。他一高興便喜歡摸他的紅鼻子,於是正月十五左右的幾天裏他的鼻子活賽剛從菜園裏拔來的紅蘿卜。聽兒子說今年要好好幹,讓家裏厚實一些,他便指出了具體的途徑:多攬些地種。除了前幾年種了繡繡家的七畝,如果能再攬到手十畝就好了。
說到這裏,封二瞅著繡繡的臉道:“大腳家的,你看能不能跟你爹說說,叫他再租給咱幾畝?”
繡繡聽了停住手裏的活兒,將臉偏向一邊生氣地說:“俺沒有爹!”
這時,封二老婆便暗暗用腳踩了男人一下。大腳也覺得爹說話沒有數:寧家給繡繡十五畝地陪嫁她都沒要,你能再叫她回去租地?
封二知錯改錯,訕訕地道:“那就不攬他家的,到別人家看看。去文典家行不?”說著又拿眼瞅繡繡。
哪知這回繡繡挺幹脆:“中。我找俺妹妹,叫她跟她老嫂子說。”
正月十八這天,繡繡便去了蘇蘇家。對姐姐的到來蘇蘇感到十分驚訝。她曾想姐姐對於本來應由她當新媳婦而又沒當成的費家,是一輩子也不會踏足的。但今天她竟來了。但蘇蘇也發現,盡管繡繡臉上保持著平淡神色,卻掩飾不住內心的一些慌亂。她一進門就朝堂屋裏瞅,分明是瞅費左氏費文典在沒在家。蘇蘇說:“你看啥?老寡婦不在。”繡繡說:“你看你,怎能那麼叫她?”蘇蘇撅著因長著“地包天”牙齒便顯得格外突出的下巴道:“我背後裏就這樣叫她!她老管著我,這這那那的嘟囔個沒完,真氣人!”她告訴姐姐,“老寡婦”因為娘家爹有病,回左家莊了。繡繡問:“他呢?”蘇蘇知道姐姐是說費文典,就衝東廂房一歪嘴:“正看書呢。”繡繡的神色便愈發不自然,兩腳便向門外退。蘇蘇說:“姐你第一回來,再怎麼也得到屋裏坐坐呀。”繡繡說:“不啦,我把話跟你說了就行啦。”就站在那裏說了婆家想攬地的事,蘇蘇立馬點頭道:“行!我跟老寡婦說說,地給誰種不是種?”繡繡說:“你讓她放心,到秋後糧草一點不少她的。”蘇蘇說:“那麼認真呀?看在咱親姊妹的份上,她能不給點麵子?”繡繡道:“還是不欠的好。”
就在這時,隻聽東廂房門一響,費文典出來了。他顯然已聽見來人是誰,一出門就眼神定定地瞅繡繡。繡繡也去瞅他。但隻是片刻的四目一對,她那眼中的淚水便簌簌而下掛滿兩腮。她將頭一扭,就轉身匆匆走出了費家。蘇蘇站在那裏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旁邊還呆立著的費文典,也抬手把臉一蒙無聲地哭了。
繡繡去了這趟之後,大腳全家都等著蘇蘇回訊兒。三天後蘇蘇來了,她說,她老嫂子已經答應了這事。封二高興地咧著嘴道:“那就快指地寫文書吧!”蘇蘇說:“還得等幾天。一是還沒定下抽誰的地;二是她這會兒正忙著跟俺爹爭地呢。”繡繡問:“爭啥地?”蘇蘇說:“你還不知道呀?咱叔家的可璧玩鵪鶉玩出禍來了,咱叔隻好賣地堵窟窿。這地,老寡婦要買,咱爹也要買。”
寧可璧是兩年前迷上玩鵪鶉的。那年秋天他十九歲,剛剛娶過媳婦。有一天他到縣城玩,看見一堆人圍得密不透風,還一陣陣發出呐喊聲,便好奇地過去瞅。踮了幾踮腳、轉了幾圈也沒看見,便改變途徑彎腰往人腿縫裏鑽。這一回看清了。隻見地上用秫秸踅子圍起的一個圓圈裏,有一對鵪鶉鬥得正凶。寧可璧便覺得好玩,也情不自禁地呐喊助戰。一會兒,那戰鬥便看出了勝負,其中的一隻縮起脖子回身就跑,讓另一隻追得無處藏身。這時候,旁邊蹲著的一個胖子紅頭漲臉,急忙將那隻敗鳥捉到手中放進籠子,然後從腰裏摸出了兩塊大洋遞給對麵的一人。就在這一霎,一個念頭在寧可璧的腦裏迅速形成:我也要弄個鵪鶉鬥鬥,我也要用它贏錢!他癡癡地想著,直到那些走散的人腿將他的頭撥來撥去才把他撥醒。
於是整整一個秋天,寧可璧都陷入捉鵪鶉的忙碌之中,連新婚妻子每天夜裏高漲的熱情都無心顧及。他每天早早起床早早下地,在掛滿涼涼的露水的荒草坡與莊稼地裏走呀走呀,眼睛和耳朵全力搜索著那種棕黑色小鳥的信息。一旦驚起一隻,他看準它再次落下的地方,躡手躡腳靠過去,看清這鳥,便開始了一次艱難的捕捉行動。因為鵪鶉是無法直撲的,人一靠近它它就一飛了之,所以隻能智取。其辦法,是繞著它走圓圈。先是走得很大很大,讓鳥兒感覺不到威脅,它便在原地打著轉轉瞅人。這時,人便一點一點地縮小圓圈的半徑。鳥忽視了這一點,照舊瞅著人打轉轉。當人越走越近越走越急,那鳥就轉暈了。如果從它的眼裏望出去,那人就在那它的四周飛轉了。這時候人撲上去,鳥兒自然束爪待擒。但這種把戲並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因為那鵪鶉也有聰穎愚鈍之分。有那些精明的,你轉半天累得腿酸氣短也轉不暈它。所以幹這事有兩三個人一塊兒最好,幾個人一起轉圈,那鳥就不知瞅誰好了,往往提前暈倒。因此,寧可璧常常要找助手。待在他家幹活的覓漢下了地,便讓他們出一兩個人跟他抓鳥去。覓漢得罪不起少爺,隻好從命。但活兒幹得少了,時間長了,就讓老爺生疑,認為這些覓漢懶惰,應該辭退,他們隻好和寧學瑞說了實話。寧學瑞大為光火,狠狠將兒子訓斥一番,責令再不許拉覓漢捉鳥。以後,寧可璧隻好在村裏找一些閑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