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鐵頭的悲劇源於三年前秋天裏的一個夜晚。

那天他是在地裏倒花生。他種的三畝花生已經刨掉,運到場裏了,但他又用四爪鐵鉤把地翻刨了一遍。他想讓自己辛苦一年的勞動成果一點一滴也不丟到地裏。地裏果然還有一些遺漏的,每刨個三五下,就有一個兩個花生在土裏露出來。刨了一天,將地刨了一半,他也有了半筐的收獲。他見天已經黑了,便背著筐回村。這兒離村子有三裏多遠,中間要經過一道大溝。當他走進溝底,忽聽前麵有人哭。近前一看,原來是與他鄰街相住的傻挑。這個丫頭從小缺心眼,十六七歲了連幾個數碼兒也不會。平時走到街上,有人伸出一個指頭問她:挑,這是幾個手指頭?她便笑嘻嘻地答:十個!再伸出兩個或三個問,她還是答:十個!——她娘教她人有十個指頭,結果她一見手指頭就報十個。此時這丫頭正趴在那裏,旁邊是一籃子草。鐵頭問怎麼啦,傻挑說不知道家在哪裏了。鐵頭就笑。然後讓她跟他走。但她起來後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原來她的腳也崴傷了。鐵頭隻好決定把她背回去。他將自己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籃草送到溝外平地,然後再返回去背人。等這個傻丫頭伏上他的脊背,兩團肉讓他感覺得清清楚楚,鐵頭忽然意識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個女人。在上坡時傻挑身子往下打滑,他將她往上一顛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鐵頭也覺出了那個部位的肥碩與暄軟。鐵頭的心便跳了,氣便粗了。爬出溝外,鐵頭將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這個丫頭卻一溜下地就退掉褲子撒尿。望著黑暗中蹲著的那個身子,聽著那個噝噝溜溜的聲音,鐵頭什麼也顧不上想,便將那丫頭掀倒在地上……

就是這麼一次,讓封鐵頭鑄成終身大錯。四五個月後當春天來臨,傻挑脫掉她的破棉襖時讓她娘發現了異常。她帶著閨女找本村行醫的費二先生看,費二先生摸一摸丫頭的脈便說是有喜了。傻挑的娘如五雷轟頂,一時說不出話來,傻挑卻認真地向娘求教:啥是有喜?娘沒好氣地說:就是肚子裏有小孩了!傻挑聽了捂著肚子驚惶不已:啊呀,他是從哪裏進去的?娘沒給閨女釋疑解惑,卻立即將閨女拉回家盤問誰是那個驢賊。這盤問是十分艱難的,因為丫頭不明白娘到底要問她什麼事情。當最後娘隻好單刀直入問哪個男人“壓過”她時,傻挑終於說出了鐵頭的名字。傻挑娘怒氣衝衝去鐵頭的家說了這事,將羞慚萬分的母子倆臭罵一頓,然後提出要將閨女嫁給鐵頭,否則就告到官府那裏。鐵頭母子倆隻好點頭答應,在四月初二這天將那丫頭娶了過來。兩個月後,在三伏天的滾滾熱浪中,傻挑嗷嗷哭叫著產下一子。

這事情最嚴重的一個結果,是毀掉了封鐵頭暗藏於心中數年的一個夢。這個夢的內容是他想娶銀子為媳婦。銀子是村西頭費大肚子的閨女。她家窮,地隻有一畝二分,她爹長年在外頭紮覓漢。她家的地與鐵頭租種的地正好挨邊,所以銀子每當跟他娘下地幹活,常常讓鐵頭看見。看著看著,鐵頭就覺得銀子好,怎麼個好法也說不出來,反正好就是了。覺得好,便有了想娶銀子作媳婦的念頭。他想我好好種地,等家境好了,就讓娘托人說媒去。但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裏的,他對誰也不敢講,對銀子更不敢。話雖不敢講,卻是敢看她的,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兒往那邊看。也怪,在他瞅銀子時,銀子也不時往這邊瞅他。發現了這點,鐵頭便暗暗高興。他想:銀子對我也有意呢!哎,咱好好地幹活,好好地盼著吧!在一來一往的互視中,鐵頭充分感到了生之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

誰料想,他與那個人見人嫌的傻丫頭竟有了這事!自此,他再下地,便明顯地看出了銀子的變化:她隻跟著娘埋頭幹活,再也不向他這兒瞅了。這個變化讓鐵頭五內俱焚。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他沒在新房裏呆著,而是悄悄去了銀子家的那塊地裏。他流著眼淚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再從地那頭走到地這頭,心裏暗暗叫著:銀子!銀子!一臉淚水在月光下嘩嘩地流個不停……那天深夜回到家,他見傻挑已經睡著,枕邊放著一包沒有吃完的喜果子,不禁火冒三丈,朝她腮幫子上連抽數掌,揍得傻挑醒來像上了屠案的豬一樣拚命哭嚎。

而現在地被費左氏抽掉,這無疑是封鐵頭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擊。他家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連一畝地也沒有,全靠攬別人家的地種。種了費家的這十三畝,還是五年前爹還在世時托人說情,好不容易才攬到手的。在爹死後,剛剛成年的鐵頭守著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麼差池讓東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擔心了一年又一年,這種事今年終於發生了。他不甘心,便找費左氏問為什麼抽他的地,自己到底有什麼過錯。費左氏道:俺哪說過你有錯?想種地的太多,俺實在沒有辦法。再說那地你家也種了好幾年了,也叫別人再種種吧。鐵頭說:大腳家有地呀,俺是一畝也沒有呀!你為啥要抽了俺的地給他!費左氏道:這你管不著,地是我的,我願給誰種就給誰種!鐵頭無奈,隻好回家打媳婦出氣,傻挑在幾天之內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她不明白男人為何這麼起勁地打她,認為自己又犯了什麼過錯,因而在挨打的過程中隻管直著嗓子為自己那不明的過錯求饒:“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鐵頭娘對兒媳的挨打總是充耳不聞,一旦兒子動起手來她便躲進堂屋不再出來。

與鐵頭家的陰暗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封二老漢的興奮。把地攬到手,封二馬上去集上花十一塊錢買回了一頭掉了一隻角的黑色犍牛。在太陽已經變得有幾分力氣的中午,封二將那牛拴到院門前邊,一邊拿笤帚給它梳毛一邊不知說給誰聽:“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氣的!可是有脾氣也就有將氣兒!有將氣兒也就不愁做活兒!”那種洋洋自得的腔調,讓封鐵頭聽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他蹲在自己院裏咬著牙暗暗罵:老X操的,你把我的地搶了去,可真神氣呀!

然而再怎麼罵,地是種不成了。擺在鐵頭麵前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去紮覓漢。於是幾天後他把臉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積灰,便去了縣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縣城在二十裏之外。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場設在城南的河灘上。縣城的大集,封鐵頭一年中總要來個三兩次,多為了些小買小賣。他知道,在集場西頭的河邊土坡上,有一個“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時,這裏都蹲了一大片窮漢。這些人是到財主家找活做的,年初來這裏的是要做長工,大忙時來這裏的是要作短工。從前他看見這片窮漢心裏曾有過沾沾自喜,他慶幸自家有地種從而能夠避免這種被人挑來揀去的難堪。但沒想到,他今天也來到了這裏。所以他走到這片人堆的邊緣時,臉上掛了滿滿的羞慚。

剛剛蹲下,忽聽身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封四,便道:“喲,你也來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與鐵頭肩並肩蹲著,嘴裏說:“不來咋辦?我日死他親娘!”鐵頭前幾天聽說,封四因為一直還不上寧學祥的賬,自家的三畝地給“準”去了。他覺得封四也怪可憐,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說:“你哥剛攬了一些,怎不跟他撥幾畝種?”哪知封四一聽這話連連擺手:“呃,甭說了甭說了,我打過這譜,昨天還張口跟他說過,可是不中用。俺那個大腳侄說了一聲行,可是立馬叫他爹擋住了,死活不撥給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顧各呀!”鐵頭聽了,便歎幾口氣,表示對他這觀點的讚同。

又說了幾句別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這家夥也來了。”鐵頭看看,原來是銀子的爹費大肚子。想想自己對銀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覺得實在不願見這個人,於是就將頭低下偷眼瞅他。人堆中好像有許多認識費大肚子的,招呼聲來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譜到哪裏吃飯呀?”“大肚子,今年還能一頓吃十六個煎餅不?”費大肚子聽了這話很驚慌,急忙扭頭四處去看。見還沒有來挑覓漢的東家,方鬆下一口氣,紅著臉笑罵:“又不吃你家的,你操這X心幹啥?”說著就蹲下向一個熟人要煙抽。

鐵頭看著費大肚子的背影,不禁為他心酸起來。這個渾名叫“費大肚子”的人,其實是沒有肚子的。他長一副大個子,腰整天弓著,這樣那肚子越發顯不出來。但他吃得多,這幾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紅了眼。傳說他那年在楊家屯楊家,曾經一頓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龍溝朱家,曾經一頓吃下去十六個煎餅。於是他這張肚子名聲越來越響,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來這裏,肯定是去年的東家不要他了。

這時,蹲著的人群忽然有些騷動,人們紛紛站了起來。鐵頭也隨眾人站起,伸著脖子看看,原來是幾個財主管家模樣的人來了。那幾個人來了也不說話,隻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鐵頭覺得他們的眼神很厲害,掃過他時,他甚至覺得骨頭縫裏都跑過一陣涼風。過了一會兒,一個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來,你也來。還有你!”幾個漢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來了幾個,這裏的窮漢就一撥一撥地減少。鐵頭在那裏等著。等了半天,終於和封四連同另外三四個人一起讓一個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問了問,說是去皂角嶺。幾個人便跟著他走。鐵頭回頭看看,見費大肚子還弓腰站在那裏向一個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離天牛廟七裏遠的皂角嶺,進了一個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們先烤烤火吧。”就領眾人到一個偏房裏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邊烤一邊與大家說這說那。鐵頭覺得不太冷,就離開火堆坐著,一邊想著心事,一邊等著管事的吩咐。這中間,他聽胖管家問他姓啥,他便如實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幾個人指著道:“老封,老陳,小劉,你們幾個留下吃飯,其他幾位請回。”

鐵頭忽然明白過來:噢,他們叫來一些並不都留下呀。那麼他叫的這“老封”,叫說封四呢還是說他?正疑惑間,管家對他說:“小封你沒聽清吧?你也回吧。”鐵頭這才知道他被剔下來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對他投來了一個惋惜的笑。他隻好走出了這家的大門。

到家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想自己身強力壯年紀也輕,輕而易舉地會讓人挑上的。然而他卻成了剔下來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見封四已經回來,便向他問原因。封四笑道:“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來了。那管家讓咱們烤火,是看咱們誰勤誰懶的。”鐵頭急忙問:“他怎樣看出來?”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撥火啦。誰叫你遠遠坐著像個生鷹?”鐵頭後悔不迭,連聲歎息:“唉呀唉呀,你看這事弄得!”

二月二這天天還不亮,封大腳正摟著繡繡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了窗外爹的高聲喊叫:“大腳,還不起呀?”大腳看看窗戶還灰著,不滿地道:“起這麼早幹啥?”爹立馬火了:“幹啥?你說幹啥?”大腳忽然想起在這“龍抬頭”的日子,是要早早起來“踅穀倉”的,於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見他起,繡繡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兩口走出門來,封二老婆正拿著一張瓢站在院裏。她將瓢扣著,用一根筷子邊敲邊念叨:

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裏呀?

搬到財主家!

繡繡聽了,在一邊偷偷笑。大腳小聲向她道:“咱娘年年這麼說,可是家裏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裏片刻,又用瓢端了點雜糧出來。大腳上前接過娘手中的瓢,見爹正在院角牛棚裏喂牛,便說:“爹,動手吧。”封二卻沒過來,他一邊給牛添草一邊道:“你跟你家裏的踅吧。”大腳聽了這話心裏一熱。“踅穀倉”這事,往年都是爹領他幹的,今天卻讓他和繡繡,這分明有著另一種意味。他看了繡繡一眼,將瓢遞給她,自己拿鐵鍁在院中央挖了一個小坑,讓繡繡抓了瓢裏的五穀雜糧放進去,然後用土埋上。接著,他從西牆根滾過一個石碌碡,使勁一掀,讓它豎在了那個窩窩上麵。這時候,封二老婆早已拿來一個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籃草灰,分別交給兒子兒媳。大腳問繡繡:“你會嗎?”繡繡點點頭:“不會。可俺見過。”大腳便知道了,財主寧學祥家盡管糧食滿囤,卻也年年沒忘“踅穀倉”這個風俗。他暗暗慨歎一聲,便彎下腰,一手拎著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著,繞著碌碡走起了圓圈兒。後頭,繡繡亦步亦趨,一把一把往地上撒著草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