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封二老婆在一邊道:“怎麼光踅不說?”

大腳便瞅一眼繡繡,羞答答地開口了:“五穀豐登呀!”

繡繡也羞答答地接道:“糧食滿囤呀!”

大腳又說一句:“五穀豐登呀!”

繡繡再接一聲:“糧食滿囤呀!”

小兩口邊說邊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草灰撒成的圈兒一環比一環大,且層層地套起,在下了一層輕霜的院子裏分外鮮明。最後那一圈到了院牆邊,封二老兩口笑嘻嘻地齊聲讚道:“哎喲這個大囤呀!哎喲這個大囤呀!”

下一個縣城大集,鐵頭又早早去了。費大肚子比他去得還早,蹲在那裏無精打采的,看樣子又沒吃飯。看見鐵頭過來,他招呼小夥子去他身邊蹲下,問:“怎麼,到了那裏又叫人家刷下來啦?”鐵頭訕訕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還沒見有雇人的來。然而這時,有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走過來了。他到人堆跟前大聲說:“農友們好哇!”接著就把手中的一摞紙片子發給大家。鐵頭接到手的是兩張,都是畫兒。一張上畫了個莊戶漢子,正把鋤豎在地裏,他躺在地邊樹下睡覺。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隻狼拉著大尾巴伸著長舌頭向漢子走來。另有一個學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漢子作著揚手呼喚的姿勢。在狼身上和紙邊上,還有一些字。另一張,畫了十幾個人,讓一根大木棒壓著,壓得呲牙咧嘴。木棒上邊卻站著四五個人,一個個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鐵頭看不明白,旁邊的費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麼X黃子?”

這時,那人講話了。他說,農友們,沂東縣農民協會成立了,請大家積極參加。一幫等著當覓漢的人立刻問:農民協會是幹啥的?那人講:反對帝國主義列強。接著,他讓大家看著手中的紙,解釋上麵的內容:那一隻狼就是帝國主義,那個學生向農民喊的話是:農友們醒醒吧,大的危險到啦!另一幅畫上,那些踩農民的就是帝國主義,第一個是英國,第二個是美國,第三個是德國,第四個日本。教書先生特別強調:那畫上的農民就是你們!這話讓一幫窮漢哈哈大笑:什麼帝國主義,俺怎麼沒覺著他們踩咱呀?還有那隻毛猴子,俺也沒見呀!

教書先生臉上就現出了痛苦的表情。他說:農友們呀,你們不能不覺悟呀!還是趕快參加農會吧!

費大肚子問:“參加農會,管不管飯?”

這話讓窮漢們哄笑起來。鐵頭也覺得費大肚子的問話太出轍,他便搶著問:“除了管帝國主義,農會還管什麼事情?”

教書先生說:“為農民說話,替農民辦事。”

鐵頭眼睛一亮:“真的?”

教書先生說:“真的。如果農民受了欺負,農會就幫他們討公道。”

鐵頭問:“那,俺們這些鋤地戶子,攬的地東家說抽就抽,叫咱吃不上飯,農會管不管?”

教書先生點點頭道:“管呀!你說的這事正是農會的任務之一:爭取永佃權。就是說,種了東家的地,就得永遠種下去,不能讓他們說收就收!”

鐵頭騰地站起身道:“咱就想這事呀,我入,我入!”

這天早晨,教書先生從“工夫市”上領走了六個人,其中包括鐵頭。

在縣城中央的一座小學裏,鐵頭他們坐下之後,才知道這教書先生姓蔣。蔣先生一一問過六個窮漢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麵旗子展示給他們看。那旗是紅顏色的,上麵有一張犁,是用黃布鉸了貼上的。蔣先生說:這就是農會的會旗,它是十分神聖的。收起這旗,蔣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著一張犁的三角形木頭塊兒,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麵刻起字。刻完六個,一一發給大家,說這就是他們的會員證,上麵刻著的是每個人的名字。鐵頭看看自己的那一塊,雖然不認得字,但知道上麵刻的就是封鐵頭三個字。這時候,他就有了小時生病,娘給他從巫婆那裏討來一張救命符讓他攥著時的感覺。

在此之後,蔣先生開始了長長的講話。他的那些話讓鐵頭感到十分生疏。但有些內容他還是聽明白了:南方的農民早就起來了,他們怎樣怎樣;咱們北方也不能落後,也要快快行動。鐵頭聽南方農民幹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樣,便怯怯地問:那樣的事咱敢幹嗎?蔣先生道:怎麼不敢?南軍很快就要打過來了,他們一來,就是工農的天下!蔣先生又講,在沂東縣的北鄉,農會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明天城北的潘莊集上,將有一次農會組織的遊行,建議大家去看看。

於是,這天晚上鐵頭他們就沒回村,吃了點蔣先生為他們買來的大餅,在一間教室裏烤著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莊。

那天的見聞讓鐵頭驚心動魄。本來那集上並沒見出什麼特別,隻是覺得人格外多一點而已。可是在日到東南天的時候,潘莊村頭突然響起一陣鑼鼓鞭炮聲,滿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裏跑,轉眼間聚起了幾千人。也不知從哪裏弄的,兩杆大布旗豎起來了,無數杆小紙旗也在各人手中拿著了。一個豬圈的矮牆上,有一紅臉漢子站在那裏領著眾人喊:“鏟除土豪劣紳!”“跟潘小鬼算賬!”然後他往牆下一跳,領著大隊人馬向村裏走。到了一個高門大院,前麵的一些人在身後的呐喊助威聲中將門砸開,拉出了一個瘦猴子似的老頭。這老頭讓兩三人架著,但尚有一些威風,一雙冷眼瞅向誰,誰就噤口止聲將頭低下去。在領頭的紅臉漢子旁邊有一個白皮子年輕人,這時高叫道:“大夥甭怕!看我怎麼治治他!”隻見他走到潘小鬼跟前,舉起一根也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木炭棒,往那張瘦臉上就畫。潘小鬼死命地將臉動來動去企圖破壞他的意圖,但身後的人把他的頭就像鐵拐李抱葫蘆一樣牽牽抱住。隻消片刻,潘小鬼便讓這年輕人畫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張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發出一片哄笑。於是潘小鬼的威風蕩然無存,人們的情緒又轉高昂,口號聲震耳欲聾。

在潘小鬼讓人押著去別的街上遊行的時候,鐵頭沒再跟著。他站在那裏緊張地思考起剛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著的一切。這個城北有名的財主潘小鬼,鐵頭早就聽說過。潘家有地十多頃,還在城裏開了油坊和商號。他最出名的故事有兩個。一個說一家鋤地戶子得罪了他,他就將那家的祖墳扒開,鏟光裏麵的骨頭,然後殺了一頭老驢再埋上。另一件事說他與鄰村的財主馬家鬥富,馬家每多買一畝地,他就多蓋一間屋,結果一氣蓋了一二百間,讓潘莊平空漲出了一塊。這大片閑屋讓縣衙門知道了,每逢來了軍隊就安排到那裏,軍隊與縣裏都覺得省事,便都給潘小鬼一些報償,於是這屋又成了他家的財源之一。鐵頭想,就是這樣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竟也叫農會像耍猴子一樣遊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變啦!

想到這裏,他掉轉身子,腳步咚咚地回了天牛廟。

封二父子倆在“驚蟄”這天開犁耕地了。這是一年農事的真正開始。一大早,父子倆就磨起隻有這天才給牲口喝一頓的豆沫來。他們沒舍得用牲口,而是一人抱一根棍子推磨。磨出兩碗,放進筲裏,再摻上一些水,就提到了一牛一驢麵前。等他們將豆沫喝幹,大腳也把犁鏵整理好了。他問爹:“先耕哪塊地呀?”封二大聲道:“當然先耕新攬的!”父子倆就吆上牛驢,去了村西三裏遠的螞蟻溝。

從費左氏家攬到的十三畝地,就在這條溝的溝坡上,長長短短寬寬窄窄共有八塊,中間隔著一道道斜斜的堰塍。走到地頭,封二沒顧上歇一歇,便拿鐵鍁到地裏挖了一下,抓起一把棕色濕土來,撚一撚,又放到鼻子上聞一聞,興高采烈地對兒子說:“這地還行,不算太瘦!”

接著,父子倆就套牲口。封二怕那個掉角牛不聽話,就親自扶犁,讓兒子在前頭牽著牲口。那牛果然不聽使喚,老是不走直線,領導著旁邊的灰叫驢往地邊上走,大腳怎麼拉也拉不住它。封二老漢火了,說:“豆沫子也喝了,你給我來這一套呀?你是瞎了眼!”抬手“啪”一鞭,打在了掉角牛的左耳梢上,那兒立馬見了血。掉角牛“哼”地一甩頭,又往右邊走,封二又一鞭將它的右耳打出了血。這一下,那牛便老實了,乖乖地往正前方走。這時,封二反而吆住了它,停下犁去摸摸牛的兩耳,心痛地道:“你呀你呀,你有多傻!”

牲口不用牽了,封二看看地裏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頭,便吩咐兒子撿出去。大腳便撅著屁股,一歪一歪將那些石頭撿起,一一扔到地堰上。

轉眼間,封二已經指揮著牲口耕了兩個來回了。他手扶著犁把,心裏忍不住陣陣激動。望望前麵赳赳而走的一對牲口,他想起了往年耕地都要由兒子給那頭驢拉幫套的情景,心裏說:我終於熬上一整犋牲口了!想想村裏,除了那些財主,能有一整犋牲口的並不多呀!有這樣棒的一犋牲口,就是有五十畝、六十畝地也不在話下!

更讓封二激動的,還是第一次耕起這塊陌生土地的感覺。這塊費左氏家的地,已經讓鐵頭家種了多年了,而今天我把它爭了過來,我用我的犁耕它了。這種感覺,隻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件事情是封二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那一年的麥季裏,他跟費大肚子一塊到南鄉給人割麥子,幹過五六天,他掙了兩塊錢,費大肚子卻隻掙了一塊。因為費大肚子到哪家,哪家就嫌他吃得太多活卻沒多幹,一致地扣他的飯錢。這時,封二惦記自家的麥子該割了,就決定回去,費大肚子卻說他家裏沒有麥子再多幹幾天。那天晚上臨走時,費大肚子讓他給老婆捎個話,說他過個三兩天才能回去。封二至今清楚地記著,那個晚上熱烘烘的西南風刮得很猛,將那些沒有收割的麥子刮出了無數個此起彼伏的漩渦,讓他感到有些發暈。走進村裏已快半夜,家家戶戶都已睡了。費大肚子的家在村前,沒有院牆隻有兩間破草屋。封二走過這兒,想起費大肚子的囑托,就走到了那破屋前。他說:“嫂子睡啦?”屋裏沒有人應。再喊一聲,屋裏還是沒有人應。他想難道這女人沒在家?就推了推門。奇怪,那門竟沒閂,一推就開了。封二就走了進去。這時候,她看見了從破窗裏照進來的一大片月光和月光裏一個白花花的光身子。封二見這身子比自己老婆白得多,一時興起,便脫掉褲子上去了。在進入的一刹那,那女人睜開了眼。封二羞羞地道:“費二哥叫我捎個信,他過幾天才回來。”女人“撲哧”一笑:“你就這樣捎信兒呀?”封二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趕緊將臉扭到一邊繼續做他的事,做完事就走了。那女人既沒留他也沒起身送他,依舊白花花地躺在那裏……這是封二平生唯一的一次豔遇。就這麼占了別人的老婆,每次想起來,封二都有著一種隱秘的快樂,同時也有著一絲暗暗的歉疚。但總起來說快樂還是占上風的。今天,他將自己的犁鏵插進別人種了多年的土地,一股難言的快樂又蕩漾在心頭。於是,他揚起脖子,高聲喊起了被魯南莊稼人稱之為“喝溜”的吆牛號子:

“喲嗬嗬嗬嗨喲嗨喲嗬——,喲嗬嗬嗬嗨喲嗨喲嗬——!”

喊過一遍,覺得意猶未盡,便接著再喊。喊到第三遍上,他覺得身後地邊的路上走過來一個人。那人說:“二叔,你耕這地,想沒想過是替旁人耕的?”

封二回身一看,那人竟是地的原主封鐵頭。

封鐵頭下決心要在天牛廟鬧農會了。他首先找到姑家表哥封木匠,拿出蔣先生發給自己的三角木牌兒,讓表哥照著做一批。封木匠便依樣畫葫蘆,用一些邊角料給他做了半麻袋。鐵頭背回去,便開始發展會員。發展的第一批是他小時一塊兒上山拾草的五六個夥伴。那時一幫光腚蟲子不知愁,拾一會兒草便在山上瘋。他們常玩的一種遊戲是學羊頂仗:兩個小孩趴在那裏,一下一下地撞腦殼子。鐵頭之所以叫鐵頭,就因為他在孩子堆裏頭最硬,誰也撞不過他。這幫人眼下大都成了家,都是些鋤地戶子。一聽鐵頭要領他們爭永佃權,立即表示願幹。鐵頭便一人發了一個三角木牌給他們。想想上麵還應刻名字的,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能認得螞蟻爪子,便說:“名字就免刻了,反正誰有木牌誰就是會員。”

有兩個人這時手拿木牌表現出忐忑。鐵頭問他們為何,他們說想起了自己還是青旗會的會員,是寧家大少爺手下的。當時覺得青旗會使槍弄棒地怪好玩,就入了,如今再入農會跟財主家作對,這合適嗎?鐵頭也覺得這是個問題,說:“你們想想吧,反天隻能入一邊。”這兩個人想了想,一個要舍青旗入農會,一個要留在青旗會裏頭。要留青旗會的這人說,寧可金已經答應他,要讓褚壇主給他裝身,讓他成為楊二郎。鐵頭便沒強求他,將他的三角木牌收回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