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但蘇蘇並不保護他的這種崇高理念,照樣在晚上設法引他交歡。這時蘇蘇已經不隻為了執行費左氏的吩咐,而是在品嚐了那種極度的歡樂之後遵從身體的強大欲望而行事了。結果她很成功,每次每次,費文典都能唯她馬首是瞻,而且,費文典也不在事後譴責自己“可恥”了。再後來,事情竟變得一發而不可收,費文典已經不滿足於在夜裏與蘇蘇行事,就是在白天裏,也常常把房門一閉就幹起來。兩個人的喘息呻吟聲從門縫裏逸出,時緩時急一直飄進堂屋,讓年屆四十的費左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這天午後蘇蘇又和費文典弄那事,突然聽見院門被人拍響,接著是費左氏開門的聲音,再接著是封二老婆哇啦哇啦說話:“他表嬸子,俺是來跟蘇蘇報個訊,她姐的孩子掉了……”

蘇蘇聽到這裏,猛地把身上的男人掀了下去。

半個時辰後,蘇蘇提著兩包紅糖和半箢子雞蛋走進了姐姐的家。一見她手裏提的東西,封二老漢笑逐顏開。讓老婆到蘇蘇那兒報訊是他的主意。他說繡繡掉了孩子正要東西補養可是咱家裏實在出不起錢應該叫蘇蘇來幫一把。結果老婆報訊後蘇蘇果然提著東西前來,這讓封二老漢心裏十分受用。他大聲吆喝老婆:“大腳他娘,還不快倒茶!”

蘇蘇向封二老漢打了個招呼,徑直奔到了姐姐住的東屋裏。見了躺在床上的姐姐,她大聲嚷道:“你這是怎麼弄的嘛?”跟進來的封二老婆立馬向她解釋:“哎呀呀,都是開荒累得!”接著,老太太就向蘇蘇講了繡繡與大腳在鱉頂子上做的事情。聽著聽著,蘇蘇淚如泉湧。

從繡繡家裏出來,蘇蘇便走向了她的娘家。此時的蘇蘇心裏充滿了悲憤。她覺得她姐的命太苦了,她決心回娘家向她的爹好好訴說一番,讓爹知道繡繡的難處,讓爹捫心自問,想想他對她的親生閨女犯下了多大的罪過!

剛走近那個高高的門樓,蘇蘇忽然聽見裏麵傳出了爭吵聲。急急走進去一看,原來是堂兄寧可璧正與她爹吵架。不知為啥,這次爹好像沒大發火,他向他的侄子揚起一張胖臉,甚至還有點笑微微的說:“就該你拿,就該你拿。”

寧可璧卻氣衝鬥牛淚水橫飛。他跳著腳吼道:“你個老雜種,真是喪了良心啦!”

聽他罵得怪狠,蘇蘇心裏不是滋味。他想,俺爹是你的親大伯,你怎能這樣罵他!她壓住火氣對堂兄說:“哥,什麼事呀?你看你生這個氣!”

寧可璧轉過臉向蘇蘇說:“我想生這個氣嗎?你說你爹怎麼沒有一點點人味兒?”

李嬤嬤大概一直藏在她住的小偏房裏,聽見蘇蘇的聲音就走出來了。她說:“二小姐,少爺,到俺屋裏坐坐吧。”

到李嬤嬤的屋裏坐下,蘇蘇才從寧可璧的嘴裏得知了事情的緣由:原來前幾天鄉裏來收上忙地銀,收到寧可璧名下,裏麵竟然還有正月裏賣給大伯的十四畝地的。寧可璧記得當時賣地時爹要到縣裏換上紅契將地過戶的,大伯卻說他去換,現在看來,他並沒去換過來。沒換就沒換吧,等秋後縣裏下鄉辦事時再補過來。不過,這十四畝麥地是連青苗一塊賣給大伯的,如今他收了麥子,地銀理所當然地應由他拿。想不到的是,他找到大伯一說,大伯卻道:按鄉裏的賬目來,那上麵讓誰出就由誰出。這一下就把他氣壞了,立馬就和大伯大吵起來。

聽完堂兄的訴說,蘇蘇忍不住羞容滿麵。這羞全為她爹。他又一次看見了爹的下作:四月裏來馬子時,二叔為了救出村鄰敢從容赴死,爹竟敢昧著良心欺侮二叔的親生兒子,將地買到自己手裏了還要讓人家交地銀!

想到這裏,她知道也不必在爹麵前說繡繡的事了。她起身走到院子裏,對正坐在樹陰下喝茶的爹說:“爹你小心,別把自己也賣了。”沒等寧學祥回過神來,她已走出了院門。

三伏天裏,一場罕見的牛瘟悄悄地降臨了。

先是寧學祥家裏死了一頭正值壯年的犍牛。寧學祥心疼得不得了,將放牛的小說狠狠揍了一頓,宣布要扣他半年的工錢。為了挽回一些損失,他讓小說和另外幾個覓漢在大院前麵架起湯鍋,將死牛肉煮了向全村人叫賣。在死牛肉煮熟後的特殊味道與小說的叫賣聲響遍村子的時候,許許多多的莊戶漢子都端著瓦盆領著孩子來了。他們或拿出幾個銅板的現錢,或是賒賬,讓小說切一小塊肉,再舀上半瓦盆沒有油水卻有的是腥味的湯水,連同一肚子幸災樂禍的快感端回家去。

人們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一場災難的開端。從這天開始,村裏的牛就接二連三地死掉。這些牛死得也十分蹊蹺:白天裏還好好的吃草幹活沒有異樣,可是第二天早晨就發現它已經倒臥在牛棚裏成了一具僵屍。於是,每天每天早晨,村裏都能聽見幾戶人家傳出哭聲。等哭聲寂寥下去,村內又會傳出此起彼伏的賣死牛肉的喊叫聲。然而牛死得多了,本村已經消費不了,死牛的戶便隻好趕集去賣,每天早晨,圍門那兒都能看見一些挑著挑子哭喪著臉的人走出去。

牛瘟的發源地寧學祥家在死了第一頭後,三天內又死了兩頭。寧學祥這下子慌了,趕緊讓小說到十裏街請來了米老先生。米老先生熟諳陰陽八卦,長須飄飄一副神仙相。他來後在天牛廟村裏村外轉了個遍,最後轉到村前鐵牛那兒,驀地立定,目不交睫,看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向它深深一揖。寧學祥急問其中緣故,米老先生道:“是它生氣了。生了氣,它這牛王才招它的子孫歸陰的。”寧學祥問生何氣,米老先生答曰血穢侵身。寧學祥便想起了那場匪禍和平時本村小兒在這裏的所作所為。他問老先生如何破解,老先生說:“取悅於它。為它唱三晚上戲吧。”

寧學祥立即找到兒子寧可金,訂出了兩條措施:第一,從當天起由青旗會員將鐵牛認真護衛,兩人一班晝夜站崗,再不許小孩到它身上玩耍嬉鬧;第二,立即向養牛戶按每牛四塊大洋集資,到縣城請戲班來從當天晚上起為牛王唱戲。寧可金雷厲風行,在一天內將該辦的全辦了。當天下午,鐵頭前麵便安放了供桌,擺上了香燭與滿桌的菜肴。在它對麵十丈開外,高高的戲台也搭了起來。日落時分,一個二十多人的戲班來了,人人肩頭都扛了些家夥,還有一輛裝著五六個衣箱的牛車跟在他們後頭。這幫戲子到這裏每人吃下一塊大餅和一碗豬肉熬豆角,便將嘴一抹粉墨登場。根據“土螻蛄”寧學詩的建議,戲班先演一出《盜禦馬》,再演一出《賣馬耍鐧》,意思是讓牛王從戲文中看到另一種畜生的不幸遭遇,從而緩解心中鬱悶停止正玩著的嚇人遊戲。看戲的人是不少的。正在三伏天裏,人們深受暑熱與蚊叮之苦,平時都是在村邊乘涼過夜,今天來此看戲,正好將這兩苦暫時忽略。外村有人知道了天牛廟村的舉措,許多愛湊熱鬧的也早早趕來。於是戲台前人頭攢動擠成一片。

封二老漢家中卻隻有老太太一人出門看戲。繡繡自流產後身體一直不好,加上天熱吃不下飯,人瘦得像根竹竿,連走路都沒有力氣,大腳便讓她早早躺下,他則坐在床前為她掌著扇子驅熱攆蚊。封二本來是想去看戲的。他是個戲迷,每次本村或附近村裏有戲都少不了他。今晚戲班要演的《盜禦馬》,他知道是綠林好漢竇爾敦的戲,而竇爾敦的戲又是他特別愛看的戲之一。但他終於又沒去,吃過飯便一個人蹲在牛棚門口抽煙。老漢今晚有心病:他沒交足村裏收的錢。當寧可金派人到每個有牛的戶收錢的時候,封二早就把錢算了個清楚。他算出,寧學祥父子肯定又要借這事賺一筆了。一牛四塊,全村一百多頭牛要收五百多塊,而演三晚上戲是絕對花不了這麼多的。所以在收錢收到他家時,他磨蹭半天隻拿出了兩塊,聲稱家裏就這些了,另外的兩塊待他明天到外村親戚家借了再交。收錢的人對他這種曖昧態度十分不滿,拿了兩塊錢走時橫眉立目道:“心這麼不誠,要當心你那頭牛呀!”這句話說得老漢心裏七上八下,所以就不想去看戲了。

自從春天買了牛,牛棚門口就成了封二老漢最喜歡蹲的地方。給牛添足了草,他就裝上一袋煙在那兒蹲下了。如果是白天,他會一邊吸煙一邊瞅他的那頭牛,瞅哪兒哪兒順眼,就像當年剛跟老婆圓房後那樣。如果是夜晚,他瞅不見棚裏的牛,但他也會蹲在那裏聽牛的動靜。牛無論是咯嘣咯嘣地吃草,還是咕嚕咕嚕地反芻,在他聽來都比那最好的戲班演的戲要好聽得多。他往往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泛起一股深切的情愫:牛嗬,牛嗬,牛是好東西呀!是咱莊戶人家的寶呀,是給咱掙飯吃的啞巴兒子呀!

今晚,老漢再蹲在這裏時心裏老不踏實。他知道,這場牛瘟來勢太猛,到今天,村裏已經有三十多條牛死去了。在他的記憶和上輩人的傳說中,天牛廟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他不知道他的牛能不能躲過這場劫難。是的,村前正在給鐵牛演戲,也許這法子能靈。不過,他卻沒能把錢交足,隻交了一半嗬!想到這裏,老漢的心裏不禁有些焦灼,便拔了嘴裏的煙袋仔細去聽棚裏的動靜。

奇怪,棚裏竟沒有了動靜。而在平時這個時候,那牛不是吃草就是“倒磨”的。老漢便急急忙忙鑽到棚裏去了。

牛正臥在那裏。老漢蹲下身,伸出手就去摸牛角。給人看病摸手腕,給牛看病摸角跟。封二懂這點,平時就常常摸那兒。他握著涼涼的牛角尖讓手往下遊走,摸到角跟,他的手哆嗦了:那兒沒有了平時他熟悉的溫度,而是變得火燙火燙!再聽聽牛的喘息,已是急急促促如燒火丫頭手中的風箱了。

老漢趕快向東屋裏喝:“大腳!大腳!快把燈端來!”

兒子端著燈跑來了,一見牛是這個樣子,也急得額上冒汗。他連聲問爹怎麼辦,老漢說:我也不知怎麼辦呀!先灌點綠豆湯解解毒吧!

繡繡這時也病懨懨地起來了。聽公公這麼說,便去屋裏找出一捧綠豆放在鍋裏煮。半鍋水還沒燒開,卻聽牛棚那裏傳出公公與丈夫的哭聲。她跑去一看,那牛已經一動不動將四腿挺得僵直。她往門口一蹲,也忍不住哭開了。

三個人哭了一陣,老漢忽然把眼淚一擦說:“快別哭了,趁著村前正唱戲,趕緊把牛肉賣了!”

一句話提醒了大腳。他立即起身與爹把死牛拖到院子裏,找來刀,將牛的肚皮割開了。

村前,一出戲正唱到高潮:那竇爾敦將禦馬盜到手,並留下黃三太的名字栽贓於人。演員舞著一支馬鞭地唱起二黃散板:“你二人今在某刀下把命喪,自有那黃三太他與你們抵償。禦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轡黃絲韁。左右鑲稱赤金鐙,項下提胸對成雙。認鐙攀鞍把馬上,洋洋得意我回山岡……”正在一片觀眾深深浸入劇情物我兩忘的時候,場外忽然傳來封二老漢帶著哭腔的高叫:“賣牛肉啦——!誰買牛肉啦——!”

這聲喊把全場人都驚醒了。大家轉過身來,呼呼啦啦將封二與大腳爺兒倆圍起來問他的牛是啥時死的,封二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答。聽說老漢的牛死在演戲時,便對寧學祥父子倡導的做法表示出懷疑,有幾個人高聲道:“牛還是死,演這狗日的戲幹啥?還不把戲台拆了!”

這時,寧可金帶著幾個青旗會員擠了進來。待他看清是誰在這裏,便瞪著眼叫道:“是你個老雜種哇?交不足錢,你那牛能不死嗎?”

“土螻蛄”寧學詩這時也擠了進來。他緊皺眉頭以嚴重的語氣說:“這還了得!一邊給牛王唱戲,一邊賣死牛肉,能有個好嗎?”

寧可金聽了這個說法,聲色愈厲,讓他們爺兒倆趕快離開這裏。然而封二老漢來了倔勁,蹲在那裏就是不走。寧可金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又一甩,老漢就去另一個地方躺著爬不起來了。

老漢讓兒子背回家後,在床上哼哼了一夜。但他一邊哼哼,還一邊指揮兒子要他連夜將牛肉煮熟免得臭掉。第二天一早,他又催著兒子去八裏外的措莊集上去賣。可是,下午兒子又將兩盆牛肉如數挑回來了。原來在這幾天裏牛瘟已經在周圍十幾個村蔓延開來,人們都說這是吃了天牛廟的死牛肉的緣故,所以雖然街上的牛肉攤子擺了一大片,卻沒有一個買的。封二老漢聽了把兩眼一閉,眼淚就不斷線地流。

這一天,天牛廟又有十來頭牛死去。但寧可金父子不氣餒,晚上照常讓戲班子開演《賣馬耍鐧》。盡管一匹黃驃馬在秦瓊手裏吃了好一番苦頭,但也沒能讓牛王爺歡心,就在這天夜裏,本村又有二十多頭牛被他招了魂去。寧學祥父子的舉措徹底失敗,第三晚上的戲便不再演了,戲班子收拾了家夥回城,寧可金也下令將鐵牛前麵的供桌撤掉。於是,村前的空地上,隻留下了大片曾經墊過看戲者屁股的石頭和這些屁股的排泄物。

封二老漢躺在床上再沒有起來。大腳想爹可能是讓寧可金摔傷了,然而請來行醫的先生來看,卻沒看出傷來,隻說是肝氣鬱結,給開了張藥方。先生走後,大腳向爹要錢取藥,老漢卻不給他,說自己壽數到了,不必治了。無奈,大腳隻好到別人家借錢。待把藥取了,老漢卻捶床大罵說啥也不吃。後來是繡繡去勸,老漢才委委屈屈將藥湯喝了,但幾副藥下去,不但沒不見轉機,老漢的病卻愈發見重了。

這天上午,封二老婆下地剜野菜去了,老漢將大腳叫到了堂屋。大腳問他有什麼事,老漢眼珠定定地瞅了兒子片刻,說:“大腳,我想趁著還能說話,把一些該說的話跟你說說。”

大腳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他哽咽著道:“爹,你想說啥就說吧。”

老漢長長地籲了幾口氣,然後說:“大腳,我這就要走了。我問你,你恨不恨我?”

大腳詫異地說:“爹,我怎麼能恨你呢?”

老漢搖搖頭說:“你爹沒本事呀。你看,我手一撒就走了,給你留下了啥來?我年輕的時候想過,等到我死,我一定給兒孫留下幾十畝好地,留下幾犋牲口。可是我拚了一輩子命,地沒添上一畝。好容易攢了點錢買了條牛,可是牛又死了……”

聽著這話,想想爹一輩子也實在可憐,大腳的淚便湧出了眼窩。

封二老漢又說:“爹沒留下錢,沒留下地,可是我還有該留下的東西。是啥呢?就是怎麼打莊戶,怎麼種莊稼。這是我在地裏撲騰了一輩子,一點一滴積攢在心裏的。大腳,你說你要不要?”

大腳急忙點頭:“要,要!”

老漢便抬眼瞅著上方,像是看著房頂,又像是將目光穿過房頂望著無垠的虛空。他說:“大腳,世上七十二行,咱是打莊戶的。打莊戶是幹啥的呢?是侍弄地的,是種莊稼的。老輩人都說:十年讀個探花,十年學不精莊稼。真是這樣嗬,打莊戶真是不容易嗬。”

“打莊戶的第一條,你要好好地敬著地。莊稼百樣巧,地是無價寶。田是根,地是本呀。你種地,不管這地是你自己的,還是人家的,你都要好好待它。俗話說:地是父母麵,一天見三見。依我的意思,爹娘你也可以不敬,可你對地不能不敬。你別看它躺在坡上整天一聲不吭,可是你的心思它都明白。你往地頭上一站,你心裏對它誠是不誠,親是不親,它都清清楚楚。你對它誠,對它親,它就會在心裏記著你,到時候用收成報答你。這是最要緊的事,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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