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敬地。除了敬,還要養。人不虧地皮,地皮才不虧肚皮。這是一筆賬,明明白白。怎麼養?一是精耕二是上糞。老輩人說;書要苦讀,地要深耕。有使乏了的牛,沒有耕乏了的地。地就是這麼一件東西,你越是耕深了它越喜歡。一尺銀,二尺金,深耕三尺聚寶盆。咱那幾畝為啥長莊稼比一般人家的好?就因為年年耕得深。你也知道,咱家以前雖然隻有一頭驢,勁頭小,可咱都是一道犁溝耕兩遍的。等你以後添了地,無論如何也要一年深耕它兩遍……再是上糞。人是飯力,地是糞力。馬無夜草不肥,地無糞土不壯。這些理你也明白,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是,你在鱉頂上剛開出的地,糞力也太缺了,過幾天,你把咱家院子刨一遍,把土送去。你別看這土不是糞,可是三年沒起過的院心土,兩車就能頂上一車糞。這事你可別忘了……”
“你知道怎樣敬地,怎樣養地了。我就再跟你說怎麼樣種莊稼。莊稼十八樣,樣樣有門道。我先跟你說種麥……”接著,封二老漢便講何時種麥最好,怎樣換地茬,怎樣選種,怎樣下種,怎樣施肥,怎樣防止冬前旺長,怎樣在年後鋤草,怎樣防黃疸,怎樣防倒伏,怎樣收,怎樣打,怎樣曬,怎樣藏……講得無微不至。見兒子連連點頭聽得認真,老漢情緒漸漸變好,黯淡了多日的酒糟鼻子又微微泛紅。
講完了種小麥,老漢又講其他莊稼怎樣種:穀子、糝子、芝麻、地瓜、秫秫、花生、玉米、蕎麥、大麥、黃豆、綠豆、芝麻、棉花……
一樣一樣,從上午講到下午,從下午講到晚上。這期間,繡繡與婆婆端上了午飯,老漢不吃;端上了晚飯,老漢還是不吃。
雖然兩頓飯沒吃,可是老漢卻一點也沒現出餓相與萎頓的模樣。相反,他卻越講越起勁,越講越興奮,鼻子通紅通紅,臉上的皺折變稀變淺。
講到棉花,老漢突然大笑起來。他說:“棉花好哇!棉花好哇!那年你爺爺說,豁上餓幾個月肚子,也得種它半畝棉花!那年咱家的棉花長得真好呀,一棵上結十幾個桃!到秋天,收了十三斤二兩!這棉花幹啥的?給我娶親用的!給我套了新棉襖新棉褲,給你娘套了新棉襖新棉褲,另外還套了一床大被!那床大被真好喲,真好喲,真好喲,真好喲……”
老漢說到這裏,那聲音漸漸小下去,那份燦爛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封二老婆見狀,“嗷”地一聲坐到地上大嚎。大腳與繡繡同時撲到床邊哭了起來。
一個滿天紅霞的傍晚,郭龜腰趕著他那馱了四麻袋鹽的大騾子回到了天牛廟。不過,這一次回來那騾子屁股後頭不光郭龜腰一個,還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兩個女人一人挎了一個本地少見的洋花布包袱,繡花鞋和下半截褲管上塵土積了老厚。在進圍門的時候郭龜腰說是他的姨和他的表妹,守門的兩個青旗會員便沒多加盤問。隻是在兩個女人進門的那一刻,二人都同時感到了兩個女人瞅他們的眼神以及年輕女人的胸脯極不尋常。
當天晚上,郭龜腰把村長寧可金叫到了自己家中,說他這一回從青口捎回了幾樣海鮮,讓他去喝兩盅。寧可金去了,當他在郭龜腰那果然擺著海螺、烏賊、八帶魚等幾樣菜肴的桌邊落座之後,卻有一個麵皮白嫩胸脯鼓鼓的年輕女人坐在了他的旁邊。郭龜腰說是他的表妹,寧可金心想郭龜腰的表妹怎麼不像良家婦女呀,但他卻被女人身上發出的一股力量所誘惑便沒做深究。三人便喝。那女人美目顧盼巧舌如簧很快讓寧可金有七八分沉醉。這個時候,女人卻莞爾一笑去了郭龜腰家的小西屋。看著村長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郭龜腰才說出了女人的真實身份:那是青口的一個窯姐,名號為“活動畫”,老女人則是她的養母。最近青口有兩個地痞為他爭風吃醋,眼看要釀成大禍,母女倆便想到這裏躲幾天。說完這些,郭龜腰擠擠眼笑道:大少爺,這女人比別人多了東西,你不見識見識?寧可金問是什麼,郭龜腰說多了奶子,人人是兩個,她卻是四個。寧可金一說瞪大了兩眼:真的?那我得好好瞅瞅!說著就起身奔向了小西屋。
寧可金這一瞅,直瞅到第二天早晨。待他帶著兩個青眼眶子走出來,郭龜腰問:“少爺,怎麼樣?”寧可金笑笑:“是不錯。不過叫你狗日的先瞅過了就不好了。”說著緊緊腰帶,晃晃悠悠走出門去。
寧可金照常做他村長應做的事情去了,可是郭龜腰卻把“活動畫”來到村裏的消息暗暗傳播了出去。於是,陸續有些男人揣上錢到郭龜腰的家裏來了。郭龜腰端茶遞煙熱情接待,“活動畫”的老娘則坐在那裏一五一十地收錢,有條不紊地安排他們去小西屋的次序。也不知怎麼搞的,對這種活動,郭龜腰那患有哮喘病的老婆竟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她坐在牆角,一邊艱難地喘息著一邊為男人納鞋底,隻在西屋的門響了才停下針錐向外看一眼。小西屋的門軸年久缺油響得很,每有一個辦完事出來堂屋裏都聽得見。每出來一個,挨號者便急急走出去腆著臉問:“噯,真是四個?”過來人點點頭道:“不假,是四個。”於是未遂者便回到堂屋裏等,等得坐立不寧。
兩三天過去,這件事終於讓寧學祥也知道了。他知道這事是在一天早晨。那天他讓幾個覓漢在牲口棚裏出糞,他在外頭正坐著抽煙,忽聽裏麵的老熊笑嘻嘻地問小說:“哎,讓你舔掉,你嚐著味道怎樣?”小說氣急敗壞地道:“你還說這事!不叫你說了你還說!”老熊笑道:“到底還是年輕,壓不住寶。多玩幾回就行了。”停了片刻小說又問老熊:“你說她怎麼長了四個奶子呢?”老熊說:“是個母畜牲唄,要不她還幹那行?”
寧學祥聽他們說得蹊蹺,吃過早飯便把老熊喚到自己屋裏問。老熊沒瞞他,把事情都講了。原來,昨天他聽說郭龜腰家裏來了賣身女人,便領著小說一塊去了。他本來是不想領小說去的,可是這小子說長到二十多了還沒嚐過女人啥滋味,非要跟著他不可。到了那裏,每人交上一塊錢,老熊便讓小說先去。可是這小子臨陣膽怯,要老熊跟他一起進去,老熊便答應了他。到了那間小西屋裏,“活動畫”正光著身子,一聲不吭躺在燈下。老熊先看了看女人的胸脯子,果見她一對大奶子之下,還長著兩個蒜頭似的小奶子。這時,他對小說做了個上的手勢,小說便渾身哆嗦著脫掉了褲衩子。不料他剛趴下,便一下子跑了馬,把人家肚子上弄了一大片。“活動畫”一見惱了,非要小說把她肚皮舔幹淨不可。小說起初紅著臉不幹,可“活動畫”不依,小說隻好哭著跪下伸出了舌頭。老熊實在看不下去,便為他說情,“活動畫”這才放過了他……
寧學祥聽了這件事後一顆老心忍不住陣陣騷動。自從老婆過世以後,曾有人勸他續弦,但他始終沒放在心上。他想自己這一把年紀了,還弄那事幹啥?與其再花錢續弦,還不如再多置二畝地呢。再說他想要女人還是有的,李嬤嬤就是現成的一個。李嬤嬤三十一歲上來這裏當了老媽子,至今已是十四年了。十四年裏,偷偷摸摸跟他睡了也有幾十回。寧學祥很仗義,每睡李嬤嬤一回都私下裏給她一塊麵值二十五文的銅板。老婆死後,寧學祥每逢夜裏睡不著覺便讓李嬤嬤到他的屋裏來,每次也都將一個銅板如數付給。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與李嬤嬤睡完後想:有這麼個又方便又便宜的老尿壺,還費力勞神地續弦幹啥呀!
然而今天聽說了“活動畫”,寧學祥突然想起了李嬤嬤那一身多皺的老皮和她那日漸幹涸讓他難以進入的穴道。這麼一想,便對自己往日的行徑感到不滿,對年輕女人的身體充滿了渴望。他思想了一天,終於在傍晚時把老熊扯到自己屋裏,給他兩個銅板,讓他今夜將“活動畫”領來送到他的屋裏。老熊笑笑便答應了。
晚上二更天,老熊果然將女人送來了。那女人坐到床邊說:“你是村長的爹?”寧學祥說:“是嗬!是嗬!”便急躁躁去剝女人的衣裳。把女人的剝完,終於看見了人們傳說的奇怪奶子。他伸手去揉搓幾下,便又大喘著去剝自己的衣裳。待將一個老身子暴露在燈下,女人突然抓住他的腹下之物嘻嘻笑道:“哎喲,跟你兒長得一個樣兒!”
寧學祥覺得像一盆冰水猛地潑來,那根老筋一下子萎得不見了。日他奶奶的,爺兒倆睡一個女人,這算啥事兒!他蹬上褲子去覓漢屋裏叫出老熊,讓她趕緊把“活動畫”送走。
第二天一早,寧學祥把兒子喊起來發了好一通火,問他村長是怎麼當的,郭龜腰把窯子裏的臭女人領到村裏傷風敗俗他也不管。寧可金見老子提這事自己心虛,便說好好好,我去問問,如果真有這事立馬攆人!
當天,有幾個青旗會員到郭龜腰家裏傳達了村長的指令。郭龜腰冷冷一笑:走就走。第二天五更時分,他就牽了騾子,領兩個女人走出了天牛廟的圍門。
女人走了,寧學祥卻一連幾天眼前老是晃動著“活動畫”那白白嫩嫩的身體。他心裏說,女人還是年幼的好呀!還是年幼的好呀!有了這種觀點,李嬤嬤便在他眼裏成了糟糠爛菜、豬屎狗糞,對她連一點點欲望也沒有了。因為好多天得不到召喚,李嬤嬤甚為驚奇,這一夜主動去了寧學祥的寢室,卻遭到主人一頓臭罵,說她老不要臉,隻剩下一把皮了還騷不夠。老女人讓他罵得羞愧萬分,以後再不敢造次了。
又過了十來天,因為一個人的登門,寧學祥老爺多日的朦朧盼想突然有了一個具體的目標。
那人是費大肚子。他帶著明顯的一臉菜色走進這個大院,結結巴巴地向寧學祥講,他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讓寧學祥開開恩借幾升糝子給他。如電光石火閃過一般,寧學祥腦子裏倏地形成一個念頭。他便瞅著這個失業已久的老覓漢說:“幾升糝子能吃幾天?要弄就多弄一點。”費大肚子想不到眼前的人開口竟開得這麼大,遂感激涕零:“老爺你要能多給最好了。不過也不能太多,太多了我還不起。”寧學祥說:“那就先弄一百斤吧。”費大肚子說:“弄一秤?怕是太多了。”寧學祥道:“你家五六口人,一秤還算多?快弄去就是!”
就在費大肚子興高采烈地與老婆孩子吃了三天糝子煎餅之後,花二媒婆扭著一雙小腳走進了他的家門。費大肚子問她來幹啥,花二媒婆說:“給你家辦好事唄!”接著,這女人就講,她今天來是受寧學祥老爺的托付,想讓銀子給他作填房去。費大肚子一聽立即罵起來:“這個老雜種也想得太離譜了,我閨女才多麼大?”費大肚子的老婆也說不行,年紀差得太多了。花二媒婆這時微微一笑:“你們不是缺糧食嗎?老爺說了,吃完這一百斤,還可以再去弄。另外,你不是想種他家的地嗎?你想攬多少他就給多少。”費大肚子兩口子還是不答應,說再怎麼著俺也不能糟蹋了閨女。
然而,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銀子開口了:“爹,娘,二嬸子說的也是好事,我去吧。”她的爹娘沒想到閨女會這麼說,都轉過臉瞪著眼瞅她。閨女又說:“叫俺去吧,總比一家人餓死強。”於是,兩口子便一起落淚了。
以後的幾天裏,花二媒婆在寧家大院與費大肚子家之間走了幾個來回,便把事情定妥了:寧學祥再給費大肚子三秤糝子,等秋後撥十畝地給他種。半個月後也就是七月二十,銀子進寧家的門。
這門親事很快傳遍了全村。自然有許多人背地裏罵寧學祥老不著調,仗著有錢就幹那傷天理的事;也有人罵費大肚子,說他實在沒有本事養家糊口了,竟然走了賣閨女這條道。但罵歸罵,一些佃戶仍是想到了應該給寧家送喜禮——怎能不送呢?眼看就要收秋了,如果不送禮人家收完秋要抽地咋辦?
這樣,寧家大院又是人來人往。
封鐵頭也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沒種寧家的地用不著送禮,然而這件事情卻讓他痛苦得如萬箭穿心。他再怎樣也沒想到,讓他暗戀多年的銀子竟要嫁給寧學祥了!想一想銀子的美好,再想想寧學祥那老東西的齷齪,他忍不住生出一份要殺人的念頭!可是,看看自己多病的老娘,想想仍在人家當著的兒子,他又咬牙強逼著自己打消那個念頭。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在心裏念叨:銀子!銀子!念叨一會兒,便騎到傻挑身上發瘋。傻挑讓他弄得挺受用,便嘿嘿大笑。這笑把鐵頭笑醒了,提起巴掌便去猛扇她。傻挑便又哭著哀號:“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鐵頭滿腔憤懣地收起巴掌,這時淚水早已流了滿腮。
七月二十很快到了。這天一大早,一頂繡花小轎便由七八個吹鼓手跟著,從寧家大院出發,走過三條街到費大肚子家將新媳婦接走,吹吹打打原路返回。天牛廟的多數村民,又呼呼隆隆湧上街頭看了一次熱鬧。
看熱鬧的人群裏沒有鐵頭。他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走出村子去了遠遠的山溝裏。他到一棵老合歡樹下,鋪下帶來的破蓑衣躺了上去。這兒,除了鳥兒的鳴聲別的聲響一點也沒有,但鐵頭還是聽見了那些吹吹打打。而且,這聲音是那麼響亮,那麼持久,從天明響到了日出,從日出響到了日落!
天黑下好久了,鐵頭才爬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村子。走到寧家大院,他貼著牆根,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摸到了院子的後牆下。他知道牆那邊就是寧學祥住的屋子。抬頭看看,一個算盤大、貼紅紙的小扁窗高高地亮著,在這無邊的黑暗裏恰似一攤鮮血。鐵頭蹲在那裏,艱難地屏住呼吸去聽屋裏的動靜。
他聽見了。他聽見老雜種在催促銀子上床。他沒聽見銀子說話,但他聽見了床鋪的細微聲響。過了片刻,那小窗戶突然沒有了燈影。在這如鐵一般沉重的黑暗中,鐵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蹦出胸腔,與自己的腦袋合而為一且一下下地漲,直漲得大如油簍!這時候,銀子的一聲慘叫隔牆傳來,鐵頭那個大如油簍的腦袋突然“轟”地一聲爆炸了!在那團爆炸的火球中,有一個老輩人講過的惡毒戲法流星般飛旋而出。他“嗖”從地上躥起,高高掄起兩隻手掌向麵前的牆上猛力一拍,同時大聲喝道:“鎖!”
這麼做過,鐵頭沒在這裏停留。他彎下腰,趁著黑暗,像條狗一樣急急溜走了。
鐵頭這個做法的後果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現。哭了一夜的李嬤嬤擦幹眼淚,硬起心腸為新郎新娘做好早飯,卻怎麼也敲不開那扇門了。她敲不開門心裏越發痛苦,忍不住又將眼淚往褂襟上灑。她隻好再回到廚房裏等。但等到日上三竿,新房那兒卻傳出寧學祥的呼救聲。李嬤嬤走到窗外往裏看,看見了一個讓她肝腸寸斷的場麵:那位寧老爺還光著身子與年輕的新娘迭在一起。李嬤嬤大著膽子道:“你沒個夠就沒個夠,喳呼個啥?”寧學祥卻哭唧唧說:“你快給想想辦法,我跟她分不開了……”
李嬤嬤這才明白他的東家遇到了什麼事情。這種在新婚之夜發生的十分罕見並讓新郎新娘難堪萬分的怪事,她早就聽說過,但她沒想到她的東家也會這樣。報應!報應!李嬤嬤心裏充滿了快感。
不過,她並沒忘了自己的奴仆身份和一個奴仆應盡的職責。於是,她急忙扭過身,顛兒顛兒地去找對男女之事十分精通的花二媒婆去了。
花二媒婆聞訊後捂鼻忍笑趕來,略施小技就解救出了這一對男女。銀子穿上衣裳,趴在床上哭個不止;寧學祥則哭喪著老臉讓李嬤嬤和花二媒婆別把這事說出去。兩個老女人唯唯喏喏,但就在當天全村便有三分之二的成年人知道了這件事情。許多人見了麵突然會喊:“鎖!”然後會心地大笑。這一笑,就把尋常日子裏無數的痛苦與煩惱笑掉了許許多多。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