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大腳眼睜睜看著身邊出現了一位農民領袖。這位領袖就是他的堂弟膩味。

自打膩味從東南鄉回來,大腳可憐他的孤身一人和無處安身,就讓他住在了自己家裏。在娘死後,大腳與繡繡搬到了堂屋住,兩口子原先住的東廂房則讓給了兒子家明。膩味來了之後,大腳便讓他們叔侄二人一床通腿。這個膩味,吃在堂兄家住在堂兄家,有時也幫堂兄家幹點活,但他主要的心思是用在分地上。他多次對大腳說:“哥,你等著看,我一定得把俺家那三畝地要回來!”他開始說這話時,並不避著他的堂嫂繡繡。繡繡也當聽不見,讓他們哥倆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大腳卻對膩味的抱負提出疑問:“你去要地也不是不行,可你家還欠了寧家的錢呀!”膩味聽了這話越發生氣:“欠他的錢?那才多少?才三吊!你看那個老X操的一年年地加利,硬是把地弄了去,最後還把俺爹殺了!”大腳連忙正色道:“你爹的死是因為當馬子,跟地不能扯到一塊!”膩味道:“那就不說俺爹,光說地。等村裏分地,我就跟他們專要那三畝。”

天牛廟的土地改革結束之後,膩味沒能實現他的夙願,氣得整天罵罵咧咧:“日他姐,這土改是怎麼搞的!”他分到的一畝地是富農費世勳的,在東山上,地裏的地瓜還是另一家佃戶種的,要等刨了之後才能交。膩味隻去看了一眼,回來說:“那是啥地,一片石砬子,收點地瓜連個貓也喂不飽!”

接下來的日子裏,膩味便開始了他的活動。晚上,有時悄悄站到西邊牆根聽鐵頭家裏的動靜,有時一個人出去到夜深才回。過了一段時間他向大腳講:他已經把村幹部私分果實的事弄清楚了。哪個分了多少,都在哪裏,一一說給堂兄聽。聽說螞蟻溝裏費左氏的十三畝地已經成了鐵頭的,大腳心中也生出氣憤:他家幾輩子沒有一分地,憑啥一下子就有了十三畝?你看俺,祖上傳下十八畝地,多年來沒添上一點,到我這輩拚死拚活才添了五畝。不管是開荒還是用錢置,一分一厘也得拿血汗換!可是,他鐵頭的地竟然一下子有了那麼多,這是什麼事兒!

不過,在氣憤之餘他又安慰自己:咱不紅那個眼,家產嘛,還是自己掙下的踏實。外財不發命窮人,別看他們眼下怪恣,說不定還有難看的時候!這麼一想,大腳心裏重新變得坦然起來。

幾天後,膩味又搞清了一個情況:除了寧學祥和費左氏,其他幾家富戶獻出的太少,而且獻出的都是遠地、孬地,近地、好地都留給了自己。大腳對此感到很正常,他說:“人家能獻出一些就不錯了,還管什麼多少孬好?”膩味搖搖頭:“不,這樣太不徹底啦!”

半個月下去,秋收大忙開始了。刨花生,曬地瓜幹,種麥子,家家忙得不亦樂乎,每天從地裏回家時天都已經黑透。膩味也幫著大腳一家幹活,然而不管從地裏回來多麼晚,他都要再一個人出去,直到半夜才回來。大腳先是疑心他出去偷莊稼,可是又沒見他帶回東西來。想:說不定,他找地方把糧食藏起來了。就在吃飯時拿話敲打堂弟:“膩味,咱能掙多少就吃多少,可不興到碗外頭撈呀。”膩味衝他將長牙很突出地一呲:“哥,你就不能把你兄弟想成是幹大事的人?”

到了地裏,看看繡繡不在場,膩味悄悄告訴大腳,他晚上出去是到寧學祥家門旁邊蹲窩看事去了。大腳問他看啥事,膩味說:“寧學祥個老細作鬼能自覺獻地分地,日他姐誰信?這回可叫我看清楚了:那些佃戶該怎麼交租還怎麼交,晚上寧家大院裏跟逢集似的。”聽說了這事大腳並不感到奇怪,說:“他們願交就交唄。”膩味指著堂兄的額頭說:“你呀你呀,什麼腦殼!”

隨著膩味行動的步步深入,大腳家中每到晚上便有人過來。來的多是一些赤貧戶,他們一來就鑽到東廂房裏,跟膩味嘀嘀咕咕。每到這時,膩味還讓他的侄子家明出去,家明隻好鼓突著嘴去爹娘那裏呆坐。大腳有些生氣,說:不叫家明睡覺,這是在誰家呀?繡繡勸他:算啦,那不是你叔兄弟嗎?於是大腳一家四口便一直坐著,直等到東屋裏來人走了之後才各就各位睡覺。

來人一天比一天多。大腳發現,有一天晚上連寧學祥家的覓漢小說也來了。這個三十六七歲的光棍漢,一進門就慌慌張張地往東屋裏鑽,大概是怕繡繡看見。

大腳家頻繁有人走動,封鐵頭也發覺了這一點。大腳有一些日子上火,拉屎十分艱難,要在茅房裏蹲半天才能解除負擔,這天晚上他又蹲在那裏麵暗暗用力,忽然聽見牆那邊發出細微的聲響,同時聽見有人小聲說話:“你聽,小說在那裏。”“還有費三杆子。”聽聲音,牆西是鐵頭和費百歲。那二人又說:“膩味個東西,他到底要做什麼?”“我看他能不出好能。”聽了這話大腳感到很緊張,一緊張那塊讓他好容易才調動到直腸的屎頭子又縮了回去。

他蹲在那裏思忖半天,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把膩味從這個家裏攆出去。膩味家的兩間老屋雖然已經塌了,但一圈石牆還在,把牆修補修補,再蓋上屋頂就能住。蓋屋的草呀棒呀,就由他來出。他想這不是我沒有兄弟情份,我是實在不願擔那些是非。

東廂房裏仍然有人。大腳打算第二天早晨跟膩味談。可是等到早晨起來,那屋裏隻剩下家明一個人躺著。吃早飯時,膩味沒回來;吃午飯時,他仍沒回來。直到晚上,膩味才像個鬼魂一樣無聲無息地進了門。大腳問他去哪裏了,膩味說,他到鄉裏和區上反映天牛廟的問題了。大腳嚇了一跳,說:“你敢告幹部?”膩味說:“他們做得不對,為啥不敢告?”大腳問:“上邊怎麼說?”膩味道:“上邊說了,天牛廟的土改走了富農路線,是不對的。”“那該怎麼辦?”“區長和鄉長說了,等支前工作結束,就幫著解決這村的問題。”“怎麼解決?”“把路線不正的弄下去!”

大腳一聽,明白膩味真是要幹大事了,他便更加堅定了要把他從家中攆走的決心。他吞吞吐吐說了他的意思,沒想到膩味立馬點頭同意:“中,我早覺得住你家裏不合適,好多事都不方便。快點修房吧,明天就修!”

隨著初冬一場一場西北風的來臨,打仗的風聲也一天比一天緊了。有關戰爭的消息在各村迅速傳播。有人說,老蔣這回調了八百萬兵馬,下了狠心要踏平共產黨的地盤。他在南京跟他的八個兒子喝了血酒,要殺光共產黨再過年,現在那八個兒子一人領一百萬已經殺過來了。有人傳,為了防止國民黨過沭河,沭河上那座日本鬼子修的橋已經讓咱們給炸掉了。費文典當副區長的青崗鎮就在沭河邊上,他曾匆匆回過天牛廟一趟,親口證實了這一消息。許多人便歎息:唉呀呀,這回的仗打起來,要比跟鬼子打還狠喏!

在這些日子裏,村幹部們緊張地做著兩項工作:一是動員青年參軍;二是組織民工準備支前。動員青年參軍的口號是“反蔣保田”。封大花領導的婦女識字班走在最前頭,早把有關的歌在村裏嘹亮地唱了起來:“兄弟爺們兒上戰場,堅決自衛保家鄉。昨天打敗小日本喲,反動派又想動刀槍!前門趕走一隻虎,後門來了一隻狼,打虎靠咱們親兄弟喲,打狼要團結得像鋼鐵一樣……”

封鐵頭從鄉裏領回了動員二十名青年參軍的任務,和村幹部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召開全體村民大會進行動員。為了讓這次大會成功,他們做了精心的籌備,打算首先讓識字班扭秧歌、演節目,把必需的氣氛製造出來。封大花果然能幹,趕夜帶人到區上學習,突擊排練了幾個節目拿到會上演出。其中有個《蔣介石歎苦》,由嗓門特別好的寧蘭蘭演唱。她在頭上套了個明晃晃的豬尿泡,畫了兩撇小胡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哀哀切切地唱:

蔣介石這幾天好不煩惱,

想起來氣得俺胡子直翹。

打日本俺本是馬虎潦草,

打共產早盤算消滅朱毛。

共產黨改土地人人說好,

老百姓擁護他真不得了。

無奈何向美國賣身投降,

賣中國換來了飛機大炮。

俺也曾親指揮徐州來到,

中央軍娘賣×盡是熊包。

……

她的唱,贏得了全場的陣陣掌聲。封大花瞅準這火候,帶領識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參加主力!”“好婦女送郎參軍!”……在這片熱烈氣氛中,封鐵頭走上台去,向大夥做起動員,讓青年踴躍報名。他講到這裏還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兒子封家運送上前線。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歲的封家運果然挺著胸脯子上了台。這時,封大花又帶領識字班呼口號:“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別上來!”在一片年輕女性的熱情呼喊聲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封鐵頭帶領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他們。不過,拍過一陣巴掌,台上的青年卻再沒增多。數一數,隻有十一個。鐵頭便決定先將這些青年送到區上,尚缺的九個等著下步再動員。於是,村幹部們牽來十一頭驢,讓青年們騎上去,村幹部們親手牽著,讓識字班一路扭著秧歌送到了十裏街。

送了這一批回來,村幹部們便物色對象準備動員。鐵頭想到了膩味,說:“他一個人無牽無掛的,正夠條件。”但村幹部到膩味在大腳幫助下修複起來的宅屋裏一說,卻當即遭到了拒絕。膩味說:“我不去。”封大花說:“怎麼不去?反蔣保田嘛!”膩味說:“就那一畝薄地,保個×!”識字班隊長便紅著臉不吭聲了。封鐵頭接著再動員,膩味說:“是想把我送走,你們愛摟多少果實就摟多少果實呀?”這樣,幹部們便沒法再動員了。走到街上,費百歲說:“這個膩味,不是省油的燈。”其他人點頭道:“嗯,是個麻煩。”

再送走九個青年的任務不能不完成。村幹部們又串了一些門,但都是效果不佳。沒法子,鐵頭一咬牙,把十幾個青年叫到村部裏開始“熬鷹”:像馴生鷹一樣不讓其睡覺,輪番訓話,直至青年答應為至。用這個法子,三天內又有八個青年被送到了區上。還有一個沒完成,村幹部們選定了寧學蘇的兒子寧大巴為目標,沒白沒黑連做了三天工作。可這小子就是不答應,鐵頭心裏一發火,說:“摘門!”別人就將村部的門板摘下來,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來,由費百歲與幾個民兵抬到了區上。兩個鍾頭後,區公所裏就卸下了一個哭哭啼啼的新兵——過了八年,這青年從朝鮮戰場回來時已是師長。從那以後天牛廟傳開了一個故事:“一門板抬出個師長去”。這是後話。

在這個時候,國共兩黨的仗就打響了。根據上級指示,沂東縣全縣實行常備民夫製,二十至四十五歲的男子都有服常備夫的義務;村裏除留一兩個主要幹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幹、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單。天牛廟留下的是封鐵頭和封大花,費百歲和其他幹部都出門帶夫子。天牛廟幾十人的夫子隊隻是幾十個水滴,到了鄉上區上縣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從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裏打,這江河就往哪裏流。魯南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南麻戰役……許多沒出過遠門的莊稼人第一次走過了那麼多的地方,第一次見了那麼多的生與死。費百歲帶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響的南麻戰役的。當時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個發“脾寒”(瘧疾),抬擔架時走著走著就渾身篩糠再也邁不動步。費百歲也是病號中的一個,嘴唇上燒起的泡一串串的,連喝水都張不開口。見夫子們走不動了,他使出渾身的勁喊:“兄弟爺們,咬著牙走哇!叫部隊快快把仗打完,咱沒有傷號抬了,好回咱天牛廟安安穩穩種地呀!”聽了他的召喚,民夫們一個個掙紮起來,又把擔架的皮絆掛上了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