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在一個下著雷雨的夜裏,天牛廟組織的最後一支擔架隊回到了村裏。帶隊幹部費百歲趔趔趄趄地摸到鐵牛的家裏,打算向村長彙報一下在外麵的情況,鐵頭卻氣哼哼地道:“你還找我!快找膩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權啦!”

土改複查。一場粗風暴雨到來了。“粗風暴雨”是鄉幹部傳達上級有關指示時用的詞兒,也是天牛廟農籌會主任膩味整天吆喝的詞兒。“粗風暴雨!粗風暴雨來啦!貧雇農當家,推平土地,填滿窮坑!”膩味那仍帶東南鄉味道的喊聲,頻頻地回響在天牛廟村的上空。

這次鬥爭的領導核心是膩味、封大花和在富農費文勳家紮了大半輩子覓漢的陳胡子。他們手中的權力是封鐵頭讓出的。封鐵頭讓權讓得既自覺又主動。這因為區上已經召開了各村幹部會,號召“幹部讓權,農民當家”;再一個,鐵頭也從內心深處對去年土改的不徹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與費百歲、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膩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鑰匙。這樣,當年寧學瑞、寧可金坐過多年封鐵頭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膩味領導天牛廟土改複查的指揮部。為了保證指揮部的安全,膩味還讓當年是青旗會小頭頭的費三杆子擔任民兵隊長,提著大刀片子領著幾個人在附近日夜巡邏。

沒過兩天,在村部裏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裏出現。據說是膩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讓她進了農籌會。這一回封大花更加潑辣,把那隻大銅哨子吹得更響了。

鬥爭是從一次大會開始的。大會會場設在村前鐵牛那兒。費三杆子指揮民兵用土築起一個三尺高的台子,左、右、後三麵用蘆席轉起,上麵貼滿了標語:

土地回家!權利回家!麵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們的血和汗,起來向他們算總賬!

訴苦說理徹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惡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會裏不要他!

追蔣根,拔蔣根,拔掉蔣根得安穩!

跟著雇農貧農走,農民大家都翻身!

……

人們還注意到,在台子旁邊靠近鐵牛的地方,還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頂端拴了一個鐵環,而一根長長的牛皮繩正穿過鐵環搭在那裏。

大會在日上三竿時開始。農籌會的領導們一一在台上落座,膩味便咬著牙高喊一聲:“帶人犯!”這一聲喊過,會場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鵝一樣齊刷刷伸長脖子,眼看著寧學祥和其他七八個地主富農讓民兵押著上了台。他們的胸前都掛了個木牌子,上麵或寫“蔣根”,或寫“窮人對頭”。

膩味站起身講話了。他說:今天開大會,就是在跟蔣根們做鬥爭。天牛廟的蔣根在這裏,讓他們爬爬“望蔣杆”看蔣介石能來救他們不。說著他一揮手,費三杆子立馬將富農費文勳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麵垂下的繩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膩味讓拽繩的人暫停,問道:“費文勳,看見老蔣了麼?”費文勳垂下已經漲得紅紫的臉說:“沒有。”“沒有再滑!”於是費文勳又沿著杆子上升。拽到頂,膩味又問看見了麼,費文勳還是說沒看見。膩味說:“沒看著你就好好看看!”費文勳明白過來,高聲叫:“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就下來!”費三杆子將繩猛一鬆,費文勳像天將下凡一樣“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會沒緩過氣來。膩味打量著其他鬥爭對象問:“誰還想看看老蔣?”幾個人紛紛叫喊:“不看啦,已經看見啦!他救不了俺!”膩味笑一笑,這才宣布大會正式開始,要大夥訴苦,要大夥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來。

劉二槌第一個走上台來。他是第三貧雇農小組的組長。他站到台上開口說,今天該鬥的人不齊,欠他賬的人不在。劉胡子問誰欠他的賬,他說是費文典的媳婦。人們便想起,這劉二槌在費左氏獻地之前曾在她家紮覓漢。膩味說:她欠你啥賬?劉二槌便說起他在費左氏家幹活時受的苦。其中最嚴重的一條,就是費文典的媳婦蘇蘇太怪,叫他挑水嚴禁他換肩,到家裏隻留前麵的一桶水,後邊的一桶水倒掉不要。為啥呢?蘇蘇是嫌後麵的水讓他用屁呲了,不幹淨。劉二槌說到這裏,會場上人都“轟”地笑了。劉二槌說:“你們笑什麼?我非找她出了這口氣不可!”封大花嚴肅地說:“蘇蘇是抗屬,是不能挨批鬥的!”劉二槌說:“我不管她抗屬不抗屬,我非出了這口氣不可!”

見他沒有完,膩味皺著眉頭說:“你快給我下去!”劉二槌這才嘟嘟噥噥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後是郭小說。郭小說上了台當然是衝著他的東家寧學祥。他說他以前不懂事,給這老賊雇活還以為找著了飯碗。現在想想,他爹欠了寧家一鬥秫秫,到死也沒還上,寧學祥就把十三歲的他弄了去,長年幹活不給工錢,如今幹了二十多年了還是不給工錢,我這一輩子叫他剝削去多少呀!我這回非跟他算清賬不可!

他的訴苦激起了在場人的普遍同情。人們點頭說:“是呀,這個小說真是可憐,寧學祥個老賊也真是太狠啦!”

訴苦的人一個緊接一個。控訴寧學祥的為多,而且一個比一個的苦更深更重。有的講寧學祥怎樣奪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講寧學祥怎樣逼租怎樣對佃戶揭鍋封門以至於讓他們凍餓而死;有的講寧可金當村長時怎樣欺壓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訴苦的每講到慘處,台下人群中便是哭聲一片。到了天晌時訴苦的仍沒斷頭,膩味站起來了,他說:“算啦,甭再訴啦!大夥都聽清了,寧學祥爺兒倆已經欠了十二條人命,大夥說怎麼辦?”

下麵一些人喊起來:“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膩味說:“中,農民法庭也是這個意見!”

就在這一刻,寧學祥忽然直起身子跺著腳喊:“救命呀救命呀!蔣委員長快來!可金我兒快來!”

他這麼一喊,把場上的許多人激怒了。無數條嗓子一起發喊:“砸死他!砸死他!”膩味從一個民兵手中拿過一根棍子,咬牙掄圓,照著寧學祥的腦殼“嘭”一下,寧學祥便像一頭豬似地倒在了地上。接著,不知有多少人湧了上來,或用棍,或用拳腳,片刻之間就將他砸得斷了氣。

把寧學祥幹倒,一些人又瞪著眼睛轉向了其他地主富農。這幾人連忙跪倒在地大喊饒命。膩味揮揮手說:“他們先不動,先押到村牢裏等候處理!”

這些鬥爭對象會後果然進了村牢。村牢是村部旁邊的一個大地瓜窖子,將六七個人填進去,一天三時扔點吃的下去,窖口則由民兵日夜看守。與此同時,他們的家屬被貧雇農“掃地出門”:一家家全攆出去,隨便給他們找一間破屋甚至牛棚住下。在這個過程中,貧雇農實行“麵子回家”,讓這些地主富農家屬見了他們要叫“翻身大叔”、“翻身大娘”、“翻身大姑”。誰不這麼叫就賞給誰拳腳。

銀子和寧可玉母子倆也從那個天牛廟最闊氣的大院裏被攆了出去。銀子得知寧學祥被砸死的消息後,抱著兒子哭一場,然後要去村前收屍。可是守在門邊的民兵不讓,說寧學祥的屍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灘上。就在這時,膩味來攆他們了,並也教給她對貧雇農的新稱呼。膩味說,她們娘兒倆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兩間屋。銀子問:“膩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裏?”膩味看看眼前空曠的大院笑了起來:“你是三歲小孩呀?你說翻身大叔該住哪裏?”銀子便明白了。她想了想說:“俺還是到俺娘家住吧。”說完就領了可玉回娘家。

銀子想不到的是,她一進前街那個破門,娘家人都像見了鬼似的把眼瞪大。費大肚子說:“你你你來幹啥?”銀子說:“人家不讓在那裏住了,俺回來住。”銀子的娘氣急敗壞地說:“可不行可不行!因為你跟了財主,上年分地就沒有俺家的份,你還回來住!”他的兄弟籠頭像攆雞一樣揮著手:“快走快走!”銀子灑下兩串眼淚,轉身走掉。他找到膩味說,翻身大叔,俺還是住你那裏吧。不料膩味說,你住那裏不合適,你還是住個地瓜窖子吧。銀子問為什麼,膩味道:這陣子沒空跟你細說,你就先委屈委屈吧。這樣,當天晚上銀子娘兒倆便蹲進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親自帶領兩名識字班隊員把守。

寧學祥死掉、銀子母子倆搬出去之後,寧家大院一分為三:前後院隔開,前院給了土改領導人膩味,後院則給了封大花和另一戶貧農。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進去之後,她先將各個房間看了一遍。看到東廂房的門緊緊關著,忽然想起這是在寧家幹了一輩子的李嬤嬤的住處。由於鬥爭十分緊張,這幾天大家都把她給忘了。大花推開門看看,發現李嬤嬤的鋪蓋衣物都在,人卻不知去了哪裏。到了晚上,沒見她回來。後來的幾天裏也是一直不見她的影子——這個寧家的老女仆失蹤了……

在這段時間,鄉裏每天都要開各村幹部碰頭會,交流鬥爭進展情況。這天膩味開會回來,立馬找到封劉胡子和封大花說:“不行,咱們落後啦!”二人問哪裏落後,膩味說:就咱們消滅的少,別的村裏都是兩三個。封大花挽挽袖子說:咱們也再消滅幾個,人在地瓜窖子是現成的。膩味說,好,要殺就殺個三四個,超過他們!接著幾個人就研究決定了晚上要消滅的四個,其中有兩個地主兩個富農。劉胡子說:用什麼辦法?膩味說:用刀砍!咱們幹部要帶頭,一個砍一個,另外的一個給費三杆子。他問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著嘴唇說:試試吧。

晚上,他們把四個人從地瓜窖子裏提了出來。幾個人由於在地瓜窖裏捂了兩三天,剛出來時呼吸著夜晚的清涼空氣都有些興奮。富農寧學禮說:“唉呀,可見了天啦!”及至看見村幹部們手中在月光下閃著亮光的鍘刀片,立馬嚇得癱在了地上。四個人都走不動,膩味隻好讓民兵找來抬筐,兩人抬一個抬到了村前河灘。在幹部們的想像中,這些家夥是應該跪著讓他們動手的:將鍘刀掄圓了,朝那脖子上“哢”地一下,然後就有一個葫蘆頭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個老遠。然而,這幾個家夥沒能配合他們,一個個隻管趴在地上大抖。膩味提過鍘刀走到寧學禮跟前,隻好像劈木頭一樣往地上一剁。他劈得位置很準確,一刀下去,在場的人都聽見了鍘刀砍斷寧學禮的脖子又砍進沙土中去的“喀嚓”聲。他把刀一扔,興奮地說:“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著另一把鍘刀去了費文勳的跟前。她也將鍘刀掄得很高,但這刀下去卻劈在了費文勳的肩上。費文勳叫道:“哎喲疼死我嘍!”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來。月光下,她那提著刀的細長身影落在費文勳身上,與其合成了一個存在許久的“×”。膩味喊道:“大花,快點!”封大花醒過神來,又掄起鍘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樣動作起來,直到麵前的呻吟聲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