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膩味從鄉裏開會回來,喜滋滋地說:“這一回把別的村比下去啦!”
這天晚上,他開完會回家,剛走進一個胡同,隻見前麵有人影一閃,緊接著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擊,再接著一塊石頭落到腳下。膩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壞人,費隊長快來!”還在村部站崗的費三杆子趕緊跑來,問:“壞人在哪?”膩味朝前邊一指,費三杆子跑去尋找,但找來找去沒見壞人的蹤影。回來說:“這是有人報複了。往後回家我送你!”
劃火看了看,膩味左肩已經凸起一塊老高的紫包。膩味晃晃胳膊,發現骨頭沒有傷著,說:“想害老子?沒門!”然後就讓費三杆子陪著繼續往家走。
不料,剛走近門口,牆邊卻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費三杆子立即端起槍喝問:“誰?”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別……別開火,是我。”
這人,原來是大腳。
膩味沒好氣地問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來幹啥?”
大腳趨前兩步,靠近了膩味說:“兄弟,哥是來勸你的。”
膩味說:“勸我什麼?”
大腳說:“我勸你別殺那麼多人。殺一個寧學祥也就夠啦,你怎麼連不欠人命的也殺啦?”
膩味說:“你懂個屁。誰管他們欠人命不欠人命?他們是地主階級,是地主階級就該消滅!”
大腳說:“你不怕抵命?”
膩味聽了這話十分氣惱:“你趁早閉上嘴,這場革命是貧雇農的事,你一個中農別來瞎摻和!”
費三杆子也擺著手攆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腳隻好轉過身,一歪一頓地走了。
以後的幾天裏,天牛廟農籌會便開始追浮財,以便追完之後分配勝利果實。寧學祥的浮財是追查的重點,他們把銀子娘兒倆從地瓜窖子裏提出來,一個勁地盤問寧家的銀錢藏在哪裏。但銀子說不知道。膩味說你是寧學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誰知道?銀子哭著說:我哪是他的老婆呀!為了洗白自己,她把這些年來每讓寧學祥睡一回才要來幾斤地瓜幹子的事都說了。幹部們覺得她講得是實情,便又問十歲的寧可玉知不知道。寧可玉慌裏慌張地說:“不不,不知道!”膩味嚇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說,就殺了你!”寧可玉連忙說:“甭殺甭殺,我說!”銀子這時用疑惑的目光看兒子,問:“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說:“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膩味說:“不跟你們囉嗦了,去他家刨!”於是一夥民兵就扛著钁頭去了寧家大院。在那裏將每一處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終於從一個院角刨出了一壇子銀元。他們覺得數目太少,與寧家的家業不相符,但想再找卻不知到何處找了,人們隻好作罷。
追完浮財,分配鬥爭果實大會便隆重召開了。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鬥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畝土地,平均分給了一百二十四戶貧雇農。膩味要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就是當年他家讓寧學祥“準”去的三畝地。鬥出的浮財,如房屋、糧食、牲口、農具、衣物、家具、現錢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滿窮坑”的原則,一一分到了各戶。為了團結廣大中農,農籌會也將少量的浮財分給了他們。
大腳分到了兩個藍花瓷碗。他拿回家後,繡繡隻看一眼就哭了。大腳感到好生奇怪:這繡繡,他爹讓人砸死了她都沒掉一滴眼淚,隻說是該死,可今天怎麼哭啦?他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哭,繡繡嗚嗚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帶來了兩桌藍瓷碗,一個碗上三朵蘭花。娘說,這是俺姥爺從南方買的,咱這裏沒有這種樣子,我從小就使這碗……”說完,拿一個碗在手裏一邊摩挲一邊哭。
大腳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兩隻藍花瓷碗,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沒想到,繡繡到了他家,沒要娘家的地,沒要娘家的錢和其他任何東西,這一回卻讓他捧回了兩隻瓷碗。而且,這是村裏分給他們的。在讓他去拿這碗的時候,他曾想過該不該要這一問題。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東西咱怎麼能要呢?心裏覺得很那個。但看看那些貧雇農又是分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來畝對莊稼人來說最為寶貴的土地。便想,他們能把那麼多別人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我拿兩個瓷碗算什麼?想到這裏,心裏就不覺得那個了。但現在繡繡睹物思娘那麼傷心,他又後悔自己不該要這東西。
正在繡繡依然捧著瓷碗哭的時候,費左氏跑到了他家。這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女人帶著一臉慌張說:“大腳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繡繡擦一把眼淚忙問出了什麼事,費左氏說:“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勸勸她!”繡繡便起身隨她而去。大腳想了想,也跟在了她們後頭。
費左氏一邊走一邊向兩口子講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說,那個曾在她家雇活的劉二槌領著幾個貧雇農今天上了她的門,非要出一口氣不可。他們對蘇蘇說:“你這地主的狗閨女,到底要多麼幹淨?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裏,這回我還要呲到你的臉上!”說著,劉二槌讓別人逮住蘇蘇,將自己的腚盤子撅到蘇蘇臉上,“卟卟”地放了幾個早已準備好的大屁,然後拍手笑著離去。蘇蘇在他們走後就要尋死,費左氏勸了半天還不行,隻好讓鄰居先在那裏守著,他來叫繡繡了。
到了費家,蘇蘇果然還在那裏哭。繡繡為她擦擦淚勸道:“事過去了就完了,別想不開。”蘇蘇哽咽著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們的氣。”繡繡道:“別說那個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蘇蘇說:“我怕他們還來。”繡繡向費左氏說:“叫他姨夫回來一趟吧。叫他回來跟村裏說說,別叫那些人再上門找麻煩。沒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費左氏說:“俺也想這事來,那就快去吧。”
當天,大腳就一歪一頓地去了三十裏外的青崗鎮,把費文典叫了回來。費文典當然很生氣,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幹部,搞到我的頭上還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膩味發火,質問他為什麼發生那樣的事情。膩味點著頭道:“是,劉二槌是做得不對,怎麼能對抗屬不尊重呢?”費文典說:“你可要保證,以後不能再出這樣的事。”膩味又是點頭:“中,我保證我保證!”見他態度不錯,費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剛躺下,卻聽有人翻牆跳進院裏,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開門一看,卻是劉胡子。劉胡子顧不得蘇蘇還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費文典問出了什麼事,劉胡子說:“今天夜裏膩味打算殺五個人,把你排上了,說你這富農子弟回家對抗土改!”費文典聽了渾身一哆嗦,說:“那我這就走!”回頭看一眼蘇蘇,就與劉胡子一起打開院門走了。
這天晚上,天牛廟又殺掉了五個人。除了三個地富,另外一個是本村看病的周先生,這人的罪過是愛摸前去看病的女人的奶子。另一個本打算殺費文典的,可是這家夥早已跑掉,膩味不想完不成指標,問封大花:“你說弄誰吧。”封大花摸著胳膊肘子沉思,忽然摸到了小時要飯讓地主寧學禮的老婆放狗咬出的傷疤,說:“就弄寧學禮他老婆吧。”膩味說聲好,當即叫人把那女人拉來,與另外四人一塊兒幹掉了。
膩味和其他幾人在前河灘將五個人處理完畢,洗了洗身上的血跡便往村裏走。走了一陣別人都分手了,隻剩下一個封大花跟他一路。此時膩味走在黑黝黝的胡同裏,感受到身邊封大花發出的姑娘氣息,再想想自己一人在寧家前院的孤寂,沒做多想便扯住了姑娘的手:“大花,你到我那裏睡吧。”大花怔了一怔,那隻殺人都已不哆嗦的手此刻卻哆嗦了。膩味見他不作聲,便扯著她的手往寧家大院前門走。哪知這時封大花卻將手猛一抽:“俺不!”說著“咕咚咕咚”跑向了她家在寧家大院東牆上新開出的門。
看著封大花的身影消失,膩味悵然站立片刻,便打算回去睡覺。就在他要進門時,門邊卻站起一個人來。膩味急忙端起肩上的鋼槍喝道:“誰?”那人說:“是我,鐵頭。”
膩味驚魂稍定,便問這個天牛廟村的前領導人有什麼事。封鐵頭說:“我本來不想管村裏的事的,可我實在是蹲不住了。膩味,你不能再隨便殺人啦!”膩味說:“怎麼,我殺得不對?我是殺的窮人對頭!我可不能走富農路線!”鐵頭聽他又揭他的錯誤,沉默了一下,隨即又說:“我去年是錯了,可我覺得,你們如今錯得更厲害!地主富農欠了人命的可以殺,不欠人命的怎麼也說殺就殺呢?上級能叫這樣搞嗎?”膩味說:“鄉裏就讓這樣搞的。”鐵頭說:“我不信!上級保準不興這樣!”膩味說:“不信的話,咱們就去問白區長!”鐵頭說:“去就去,咱們這就走!”說著,二人就一塊兒走了。
二人摸到十裏街區公所,區長卻不在,隻有副區長鮑青一個人坐著看書。這鮑青是河北人,原來在八路軍一一五師當營教導員,因為一條腿給鬼子打斷了,就留在了地方當區幹部。鐵頭一進屋,就把自己的觀點講了。在他講的過程中,膩味多次打斷他的話並對鮑青道:“鮑區長你聽聽,他是不是對抗上級!”“鮑區長你看看,他的腚坐到哪邊去了,坐到老蔣那邊去啦!”
等他們兩個講完,鮑青坐在那裏半天沒吭聲。膩味催促道:“鮑區長你說,到底誰對!”鮑青抬起頭。看了膩味片刻說:“我也勸你少殺幾個。”
膩味愣了。他問:“前幾天區裏開會,你跟白區長不都講貧雇農掌大權,想殺就殺嗎?”
鮑青搖搖頭道:“我那天的話是違心的。實話告訴你們吧,這幾天,我跟白區長一直在私下裏爭論著。我覺得,我們目前正犯著一個嚴重的錯誤。實行土地改革,摧毀萬惡的封建製度,這完全是應該的,這是貧苦農民盼了幾千年才盼來的。這也是我們共產黨贏得老百姓擁護的重要原因。可是這樣把權力下放亂打亂殺就不對了。這決不是中央的意思,因為中央的文件講得很明白。毛病可能出在我們地方上,是不知哪一級領導把工作引向了歧途。這樣下去,隻能把更多的人推到敵人那邊去!”
鐵頭聽得眼裏放光,連聲道:“鮑區長你說得對,真對!”
膩味這時卻上一眼下一眼仿佛不認識似地瞅鮑青。他問:“鮑區長,你是說我錯了?白區長錯了?縣裏省裏都錯了?”
鮑青堅定地道:“我不說具體的誰,反正誰亂打亂殺誰就錯了!我相信,中央肯定會說話的!”
膩味把脖子一擰:“你這個人呀……我聽說你念過書,我說不過你,我等白區長回來問問他!——他去了哪裏?”
鮑青道:“去皂角嶺了,你想等就等吧。”
於是,三個人就不再說這事,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些別的,一邊坐著等白區長。不料等到半夜,鄉公所裏忽然跑進一個人喊:“了不得,還鄉團打進天牛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