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辦完這幾件事,就到了秋收時節了。按照區上的規定,凡是土改中從地主富農手裏抽出的地,已經分給誰,地裏的莊稼就由誰收。在天牛廟,膩味與封鐵頭也開大會宣布了這一條。然而,那些土地上的大多數莊稼沒人去收,穀子掉粒了,黃豆炸莢了,花生該刨不刨,已經又生出一片新芽了……那些土地的新主人卻蹲在家裏不動。那些中農們對自己的莊稼收得及時,什麼熟了收什麼,但他們在挑了自家的莊稼途經那些無人收獲的土地時,雖然嘴裏不敢說什麼,眼神裏卻流露出無恨的惋惜。大腳有一天到鱉頂子他那塊圓環地裏刨花生,看著旁邊那塊原屬費文勳如今卻不知分給誰了的一地炸空了莢子的黃豆,心疼得不行,幾次要到那裏撿拾一些,最後想到那不是自己的又隻好作罷。

村幹部們當然發現了這點。他們召開貧雇農會議催促,貧雇農中一些人說:“誰知道寧可金啥時候再來?是咱割他的莊稼還是等他割咱的頭?”膩味蹦著高說:“他還敢來?沒事!快去收!”為了帶頭,第二天他讓民兵把他奪回的三畝地上的花生收了。封鐵頭也帶著钁頭推刀,到他分的五畝地裏曬地瓜幹去了。另外一些大膽的貧雇農也動了手。

收這種莊稼的有一些孤兒寡母,這些戶的當家人是讓寧可金殺了。他們便理所當然地把這地看作是當家人拿命換的,因此在那地裏一邊收莊稼一邊哭。這一家家的哭聲在田野間飄蕩著,讓所有的人都感到心裏淒淒惶惶。費百歲的妻子帶著兩歲的小閨女去西北湖裏收花生,一到地頭就坐在那裏哭,直哭到天晌花生也沒刨下一墩。鐵頭遠遠地看見,想起幾年來一直與他共事的費百歲,眼中也滴下淚來。他放下自己的活兒,去那裏把女人勸回家去,下午他便替她來把花生刨了。

至此,還是有一半左右的戶不敢行動。費大肚子就在其中。這個已經六十出頭的老漢正在處於他充滿苦難的一生中最為難受的時候。他一方麵為他閨女銀子的死感到悲傷,同時又在經受著最為嚴重的饑餓。去年的土改,他沒分到土地,同時發生的糟糕的事是,原先還能掙回一些工錢的兒子從那時起就沒處雇活了,因為已經沒有財主敢再雇人。這樣,一家三口便隻靠銀子的接濟。如今寧家徹底完了,銀子也死了,費大肚子一家的口糧便沒有了著落。費大肚子的老婆每天上山剜野菜擼樹葉,可是這些東西總不是人能長期享用的,一家人直吃得一看見這些綠色食品就吐酸水,將它們放在嘴裏嚼來嚼去就是難以下咽。即使咽下去一些,那些物品也太不頂用,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就是饑腸轆轆。

費大肚子除了銀子是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的。他們的大兒子鞍子九年前在古路溝紮覓漢,因為偷主人家的錢讓人家給打死了。小閨女早已送給縣城一戶人家當丫頭,兩年前那家人投了國民黨,她便嫁了個窮漢,去年又因難產死去。眼下隻剩下了一個兒子籠頭。籠頭今年三十一了,光棍一條。前幾天聽說村裏要給窮光棍分媳婦,費大肚子兩口子曾高興了一陣,說咱們籠頭這回可熬出來啦。然而村裏一個個窮光棍被通知去領老婆時,卻沒有他們的籠頭。費大肚子去找膩味問,膩味摸了一把因有了女人侍奉從而變得光潤許多的臉,呲著一副長牙說:“你還要兒媳婦?怎麼想的來!當年你把閨女送給寧學祥日,寧學祥怎麼不賞給你個兒媳婦呢?如今你又向咱貧雇農要,真是沒有數兒!”說得費大肚子灰溜溜地回去,向著老婆發脾氣:“操她娘,這個銀子弄得咱裏外不是人呀!”

這樣,雖說是分了七畝地,那分成三塊的地裏的地瓜有花生,但是費大肚子卻不敢去收。他一是怕寧可金再回天牛廟,那個晚上他在村前人群裏看到的景象讓他啥時想起啥時心悸。他說:“咱別去惹那麻煩了,咱就是餓死也還賺個囫圇屍首!”另一個,他也怕他去收莊稼遭膩味恥笑。他想,那個沒正性的東西,誰知他分給俺地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要是故意耍咱呢,咱不就丟人現眼啦!

於是,盡管一家人直餓得眼冒金花,費大肚子還是按兵不動。

時令到了霜降,天牛廟的領導班子發生了變動:封鐵頭又重新掌大權了,膩味不再是村裏的一號人物,成了一個普通村民。人們聽說,上級講了,前段大複查亂殺人不對,大權還是要原來的村幹部掌。這時,不少人暗暗籲出一口長氣。

按照時節,連收獲最晚的地瓜也不能不刨了。封鐵頭上任後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分地戶趕快收莊稼。他還向人們講,共產黨的隊伍已經打到沭西邊了,臨沂的國民黨撐不了幾天了,更甭擔心寧可金還會回來了。這樣,老在地裏的莊稼終於等到了收獲者。

費大肚子一家是在一個露水很涼很重的早晨來到他們分到的地裏的。那是一片地瓜。眼下條條長蔓上的葉已經快要落盡,將地瓜拱起的道道土縫都暴露在了收獲者的麵前。費大肚子扒出一個,用瘦骨嶙峋的手粗略地拂了拂泥土,便填到嘴裏“咯楞咯楞”大嚼起來。嚼完一個,身上有了勁頭,便想起應該量量這塊地是不是幹部說的畝數。於是便站起身來,沿著地邊一步步地量。量完想算一算,可是他不知怎麼算了。他記得自己年輕時是會算地畝的,他家曾經有過的一畝二分地他就用步子量過,量得很準很準。可是,他因為已經多年沒有了土地,便將算法忘記了!

他寄希望於兒子,問他是不是會量地,兒子道:“俺啥時量過地來?”

費大肚子想想也是。可憐,父子兩代身為莊稼漢,卻都不會量地!但是,這地又確確實實是俺的了,是共產黨給俺的,盡管俺不會量它!

費大肚子的兩行老淚,“唰唰”地灑到了腳下。

這年冬天,在魯南的解放區裏鬧了好一陣“水鬼”。先是在一個地方發生,接著便像一場瘟疫一樣波及各地。

關於“水鬼”的行徑越傳越讓人毛骨悚然:那東西從水裏出現,有的像人,有的像狗,有的則成火球、火溜子狀。它們來到村裏,要挖人心,挖人眼。有的人言之鑿鑿:外縣的一些村,人已經讓它們害得十室九空了!關於“水鬼”的來曆,說法很不一樣。其中最有影響的有兩種:一種是說這是土改複查中砸死的人來報仇了,這回從南方一下子來了十幾個鬼師鬼團;另一種說是蘇聯要造原子彈,而造原子彈必須用人心人眼,蘇聯不舍得用本國人的,就派人化了裝到中國搞原料來了。這樣大相徑庭的說法,老百姓不知信哪一個好,但惶恐不安是他們的普遍心態。

關於如何防範,人們也傳開了許多。說“水鬼”怕光亮,怕響器,怕水潑,怕尿盆子扣,另外還怕人多。於是每個村莊每戶人家夜裏都不敢熄燈,不敢睡覺,家家的男人們都把盛滿臊尿的瓦盆放在手邊,以便隨時對那種可怕的東西予以打擊。由於徹夜點油,造成的浪費讓一貫勤儉持家的莊戶人痛心疾首。還由於夜深時人們困乏不堪,致使油燈燒了頭發燒了衣裳甚至燒了房屋的事情頻頻發生。最後,為省油並壯膽起見,許多村子都采取了集體睡覺的方式,男人集中在一處,女人集中在一處。男人集合起來不光睡覺,還要站崗。找來鑼鼓家夥,輪著班徹夜地敲;點著幾盞大油燈,徹夜地亮著。盡管這樣,一些人還是嚇得要死,連夜裏拉屎都不敢出屋,唯恐讓蘇聯人或財主的鬼魂把他們的眼和心剜走。

這場風波當然也傳到了天牛廟。先是人人自危,各家各戶自己防範了幾天,聽說了外村集體睡覺的做法,便決定也那麼辦。寧家大院房子多,封鐵頭說服膩味,讓他暫時與嬌妻分離一段,把大院變成了婦女的集體宿舍之一。於是到了天黑,這裏便有許多的老少女性抱著鋪蓋前來投宿。這裏住不下,村裏又另外安排了幾處地方。每一處集體宿舍,都安排民兵徹夜站崗放哨。

膩味也被排到了站崗的行列中去。在一個半夜,他正與另一個民兵持槍站在門外一個黑暗牆角裏,忽然發現一個女人從大院裏悄悄地出來,向前街走去。看那身影,好像是他的堂嫂繡繡。膩味感到十分吃驚:一個女人,怎敢自己出去呢?她要上哪?她是地主的閨女,她爹寧學祥剛被砸死了,她夜裏出去莫非有什麼事?想到這裏,便領著那個民兵貓一樣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

繡繡看來也在害怕,一邊走一邊瞻前顧後,要不是膩味二人的腳步輕躲閃快,就讓她給發現了。跟了一段,膩味看出這個女人是回他自己的家。日怪,大腳一家人都入大夥睡覺了,她還回家幹啥?膩味越想疑心越重。

繡繡走到自己家門首,掏出鑰匙打開門,便走了進去。膩味貼到門外牆上聽裏邊的動靜,一聽就聽到了繡繡的輕聲喊叫:“可玉!可玉!”

寧可玉?這個地主的小崽子還活著?膩味沒顧上多想,便推開門闖了進去。

院裏黑洞洞的,但膩味憑他練就的夜間看人的本事,還是一眼就發現了他堂嫂正跪在院子西南角的地瓜窖口。

聽見有人來,繡繡急忙起身欲走,膩味卻幾步竄到了窖口。他說:“嫂子,原來寧可玉在你這裏呀?”

見是膩味,繡繡“卟嗵”一聲跪在了他的麵前。她說:“他叔,你行行好,別再殺他啦!他還是個小孩!”

膩味沉默片刻道:“想殺我也沒權殺啦!哎,他怎麼到你家的?”

繡繡說:“是可金來的那天夜裏。我估計你會再殺人的,就到銀子那裏領回來了。”

膩味這才恍然大悟。他想了想說:“嫂子你放心,他不會挨殺了,你把他放出來吧。”

繡繡說:“真的?”

膩味說:“真的。你看區上已經不叫我掌大權了,誰還會殺他?”

繡繡聽完,把嘴一捂就哭開了。

這時,膩味跳下窖子,將那個孩子托了上來。寧可玉上來後,走路歪歪扭扭,像隨時要倒的樣子。

他們把他帶回去,人們全都驚詫不已,一起圍上來爭看這個逃脫殺身之禍的地主兒子。

等到天明,大腳想領他回家,但寧可玉沒法走路,因為他的眼睛在陽光下睜不開了。無奈,大腳隻好將他背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