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二十世紀上百年間,天牛廟的莊稼人對於中國戰局的關注之切莫過於1948年。尤其是那些貧雇農們。這年的春天,他們一邊戰戰兢兢地在分到的土地裏播下種子,一邊高高豎起耳朵去捕捉共產黨與國民黨打仗的信息。他們知道,他們分到手的地能否種下去甚至自己這條命能否活下去,全在於這兩黨誰勝誰敗了。由於神經高度緊張,一旦傳來些消息便在村裏引起極大波動。三月底,有人說了不得了,國民黨從莒縣那邊打過來了,許多人家便收拾了衣物日夜不睡隨時準備逃命,連該種的花生也不種了。過了幾天又聽說,莒縣城南是來了國民黨不假,可那是叫共產黨從濰縣攆出來,往臨沂逃跑的,路上叫共產黨打死了好幾千,剩下的已經跑到了臨沂城。人們待了幾天果然沒見有國民黨打來,才把一顆心稍稍放下。到了三伏天,接連下了兩天兩夜大雨,又一個可怕的消息傳來:國民黨大部隊已經趁著雨天水大,坐船殺過了沭河,現在正在河東岸的村莊裏殺人,一兩天之內就能殺到天牛廟。這一次人們更是驚慌萬分,聽到消息的當天夜裏便無人在村裏睡覺,全都拖兒攜女去了東山。封鐵頭也慌得不行,連夜到區上問,區上說,哪有的事呀,是沭河發大水決了河堤,讓六區的一些村莊受了淹。鐵頭跑回去,到東山把這真相講了,一部分人下了山,另一部分膽小的堅持在山上蹲到天亮。
到了秋天,在滿湖莊稼全都成熟了的時候,終於有了讓人振奮的消息:共產黨把濟南占了,緊接著又把臨沂攻下了。濟南是省府,臨沂是州府,共產黨攻克這兩個城市的消息無疑給翻身農民吃了一劑強有力的定心丸。他們奔走相告額手稱慶:這回真是牢靠啦!真是牢靠啦!
秋後,戰區已經離得他們更遠,在南麵幾百裏以外的徐州一帶了。然而,這戰事仍與他們息息相關:天牛廟曆史上規模最大的出夫高潮也開始了。“一切為了前線!”“保家保田保飯碗!”上級傳下的新口號,以呼喊,以書寫,深深鑽進莊稼人的耳與心。十月十七,天牛廟第一批由四十名青壯年組成的夫子隊上了前線,緊接著,兩個月裏走了七批,全村青壯年走了百分之八十。走一批就由幾個黨員幹部帶,到了第七批,封鐵頭看看村裏再無男性黨員,便讓婦女主任寧蘭蘭當代理村長,自己也帶著夫子走了。
按照村裏的指令,大腳十九歲的兒子封家明在第三批裏,定在十一月初六走。這是兒子第一次出遠門,況且這樣遠的路連大腳也沒走過,大腳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在家裏悄悄發怨言:“讓俺保田?俺的田不用保,都是自己拿血汗換的,國民黨來了是咱的,共產黨來了也還是咱的。”封家明因為常在外頭開青年會,便覺得爹這話不順耳,說:“爹你真落後,共產黨跟國民黨怎麼能一樣呢?”大腳說:“不一樣不一樣,共產黨好,你快給共產黨推糧袋子去吧。”
繡繡在一邊正給兒子補棉襖,她看了旁邊的同兄異母的小弟弟寧可玉一眼,向兒子說:“家明,你上了前線,說不定能見著你舅。你要見了就跟他說,甭再跟著老蔣幹啦,共產黨的江山是坐定啦,叫他回咱天牛廟吧。”大腳聽了立即道:“他敢回來?回來還有他的好果子啃。”繡繡咬斷一截線頭,停住手戚然道:“那也能把屍首留在老家。”家明點點頭道:“我見了他一定說!”
封家明出完夫,是臘月二十八這天冒著大雪回家的。進門後一家人幾乎不認識他了。隻見他麵黃肌瘦,走路一瘸一瘸的,那身由娘修補一新的棉褲棉襖有了許多破洞,裏麵的棉花都髒兮兮露在了外頭。大腳明白,麵黃肌瘦是累的,可是他的腿怎麼啦?向兒子問了,兒子把褲腿提起來,把老的小的全都嚇壞了:家明的腿大變了樣子,那薄薄的皮膚下,好像鑽進了許多條蚯蚓,彎彎曲曲盤在那裏透出青紫顏色。繡繡驚問:“俺兒,你這是怎麼啦?”家明答:“叫水炸的。”他說一個月前他所在的夫子隊運一批軍糧,走著走著遇到一條大河,橋已經叫國民黨炸掉了,民夫們就脫了衣裳下水,硬是把裝了麵袋子的小車抬了過去。過了河,他和另外一些人就走不動了,在一個村子裏歇了四五天,腿就成了這個模樣。聽了這話,大腳兩口子和閨女枝子都忍不住掉了眼淚。家明卻說:“哭啥?你看人家解放軍,好多人都把命撂在了那裏,咱叫水炸一下還有啥?”
繡繡擦一把淚,又問兒子見他舅了沒有。家明搖搖頭:“我沒到開火的地方,怎麼找呀?再說那麼多人,就是到了那地方也找不到。我倒是在俘虜堆裏找過,沒見。”繡繡便黯下臉色,不吭聲了。
轉過年,日子就安穩多了。大腳說:“共產黨坐天下是好,也沒有馬子了,也沒有鬼子了,咱情管安心種地吧!”
他瞅瞅兒子嘴邊日漸變黑的毛毛,說:“往後該忙活家明的大事啦!”他在家人麵前計劃:攢足錢糧,三年之內將媳婦娶來家。枝子拍著手唱道:“好呀!娶嫂子,娶嫂子,娶個嫂子包餃子!”家明又興奮又害羞,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耳眼邊的兩根人稱“拴馬橛”的柱狀贅肉都變了顏色。
日子有了具體目標,幹起來就格外有勁。此後,大腳父子倆天天在地裏使足力氣幹,將二十來畝地侍弄得順順溜溜。繡繡領著枝子做家務,地裏忙時也去打打幫手。一家子忙到秋後,眼瞅著糧食打了不少,人人心裏都喜滋滋的。
被繡繡收留的寧可玉沒下地,也不做家務。他幹的事情是念書。他原來是念過書的,寧學祥還沒死時,曾請來家一位私塾先生教了他一年,學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那時村裏有一所“抗日小學”,由外地來的一位田老師任教,寧學祥卻不讓兒子到那裏念書,說念那些書就會把兒子給念毀了。現在寧學祥已死,繡繡收留了他,看看也沒人再索這孩子的命,繡繡便決定讓他到學校裏念書去。他把這想法跟大腳說了說,大腳先是想不通,說:“救他一條命就很不錯了,你還供他上學。上學能頂吃還是頂喝?”繡繡說:“你看他才十來歲,下地也不能幹活,上學識點字,說不定以後能用上。”大腳這才答應了。於是繡繡就把可玉往學校裏送。可是到了那裏田老師不收,說是不能把文化教給地主的後代。繡繡好說歹說,反複強調罪過都是老的,可玉一個小孩能懂什麼。見她那可憐巴巴哀求的樣子,田老師才鬆了口,說:好,來吧。不過他不能作為正式學生,隻能算編外。繡繡連連點頭:編外也行!編外也行!
這孩子腦瓜挺靈活,識起字來快得很。過了不長時間,就有一些附近鄰居的孩子在晚上登門向他問老師布置的作業如何做。每出現這種情況繡繡都十分欣喜,笑吟吟地坐在一邊看她的弟弟怎樣指點那些愚鈍孩子,直到他們離去。大腳也對這小舅子的聰明感興趣,一邊抽煙一邊感歎:“咳,那麼多螞蟻爪子,他是怎麼記住的!”
第二年,大腳的莊稼又長得不孬。八月十五這天,大腳與老婆孩子在地裏曬地瓜幹,看見今年的地瓜個頭都比去年的還大,心裏十分高興,便決定把這個中秋節好好過一過。下午,他找出錢來,讓繡繡去了一趟十裏街,割了一斤豬肉,打了半斤酒,另外還買了二斤月餅。晚上做好了飯,一家人圍到支在院中每到夏秋季節就當飯桌的一塊大石板四周。將月餅拿起的同時,一輪明晃晃的圓月也已掛在院子的東牆上方。大腳咂一口一年才吃一兩回的酒,再啃一口又香又甜的月餅,感到十分的陶醉,不由得感歎一聲:“嗯,真好呀!”
繡繡看見他那樣子,也不由得甜甜一笑。
一包月餅吃完,大腳拿過那紙包一看,上麵都是些字兒。他醉醺醺地朝可玉懷裏一搡:“大學生,上邊寫了啥事兒,你念給咱聽聽!”
寧可玉接過看一眼,說:“這是報紙。是《大眾日報》。”他粗略地看了幾眼,說:“我念這段你們聽聽。”接著他就一板一眼地念了起來:
擁護和平是蘇聯,
一向反對侵略戰,
建設采用原子能,
不造殺人原子彈。
部長會議決定了,
要建兩個發電站:
斯大林格勒一百七(萬瓩),
古比雪夫二百萬。
開鑿大運河,
名叫土庫曼。
全長兩千二百裏,
六年以內建設完。
用它發展畜牧業,
用它灌溉農莊田。
要想過海坐輪船,
要想建設學蘇聯。
你且看:
蘇聯和平大建設,
美帝製造原子彈。
咱們愛和平,
倒向蘇聯邊,
中蘇兄弟兩大國,
團結攜手萬萬年!
對這首詩大腳聽懂了一些,便擠巴著醉眼問:“噢,蘇聯不造原子彈啦?不來挖人心人眼啦?”
他剛說完,兒子家明便瞪著眼反駁他:“爹你怎麼信那些謠言呢?”
大腳揮著手說:“不信不信!不過光說蘇聯好,誰見了?再說,光想抱人家的粗腿也不是法子。這跟過莊戶日子一樣,靠人家不行,到頭來還得靠自己!”
家明瞪著眼又要反駁,繡繡戳一下可玉:“他小舅,你再接著念!”
寧可玉便又念了一篇:
敬愛的毛主席:
在您領導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央人民政府,已成立一年了。這一年我們覺得和哪年都不一樣。現在將俺村一年來的情況向您報告一下,作為我們慶祝國慶節的獻禮。
我們王家台是翻了身的一個村子,全村48戶,191口人,631畝地。土地革命前,全村當過四年以上的長工就有30多人,生活上不吃糠咽菜的隻有4戶。但在實行土地改革以來,我們村又分進了240畝地,尤其最近一年來,在人民政府的領導幫助下,我們的日子是在慢慢好起來了。過去我們村48戶中,有45戶是貧雇農,如今除15個貧雇農外,已有30戶由貧雇農上升為中農。今年全村每人平均能添一件新衣裳。
在人民政府的領導和教育下,我們都明白了“勤勞發家”的道理,所以幹起活來都是起五更睡半夜,一心要把生產搞好,把日子過富。今年新添的房屋、牲畜比往年多了。全村光牛就添了9頭,豬添了10口,新砌糞圈9個,牲口槽7個,添置各種農具數10件,建新房9間。待莊稼收完後,全村還準備蓋房15間,再買牛9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