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告訴您俺們的幾個要求:一是盼望土地證早發下來,大家種地就更安心了;二是我們還沒有很好地組織起互助組,請領導幫助我們組織起來,領導我們把日子過得更富裕。三是我們農民很久就感到沒有文化的痛苦,可是過去餓著肚子不能學,現在應當學習了。俺村從老輩子沒有學校,今年二月俺們自己建了一所,有26個兒童有書念了。可俺們成年人也要求學文化。
祝您身體健康!
山東省沂東縣七區王家台村村長王凡瑞率全體村民啟聽了這封信的落款,家明立馬叫起來:“喲,還是王家台寫的呢!”
“是嗎?”大腳也覺得吃驚。不過他稍加思索便發表言論:“他們村為啥不寫?一個窮佃戶村,去年一家夥從咱莊分去了二百多畝地,把當年種了咱莊財主的那些都分去了,那還不恣?還不跟毛主席說說?”
家明又說:“王家台能寫,咱們村怎麼不寫?要是也寫一封給毛主席多好呀,把咱莊的事跟他說說,把各家各戶的事也跟他說說。拿咱家來說,添了暖壺的事就該告訴他!”
大腳便把目光投向了桌子旁邊放著的剛買來半年的暖水瓶。這真是個好東西。過去幾輩人要喝熱水都得現燒,自從有了他,哪時想喝哪時有,真是太好啦!他說:“是得跟他說說。要是在馬子世、鬼子世,莊戶人家還能想有暖壺?”
父子倆少見地達成了共識,一家人都笑了,說:“是得寫!是得寫!”
大腳道:“他小舅,你就寫寫吧!”
寧可玉為難地道:“人家是由村裏寫的……”
家明說:“是呀,村裏應該寫!鐵頭也不讓人寫,幹什麼吃的!”
繡繡急忙用手勢製止兒子再往下說,向西院指了指。
家明搖搖頭說:“沒事,他一準不在家,又到費百歲的老婆那裏去了。”
繡繡小聲說:“你別胡說八道。”
家明說:“不是我胡說,村裏人都講,一收完秋,鐵頭就把她娶過來。”
繡繡說:“那樣也好,看他們兩個人都怪可憐的。”
大腳醉醺醺地道:“甭說人家啦,說咱們自己吧。什麼時候把兒媳婦娶回來?”
繡繡道:“收完秋咱就找人說!”
收完秋兩口子便忙著找媒人說兒媳婦。他們找了花春子。花春子是花二媒婆的閨女,自從出嫁去了王家台村,就繼承母業也幹起了說媒勾當。前年她娘死後,她便成了這一片幾個村莊最有名的媒人。她受了大腳兩口子的托付,不過三天便上門回話,說已經給家明找了一個,今年二十整,人也俊,脾氣也好,錢線飯食都沒有說的,隻是遠一點,是六十裏外銅牌屯的。大腳兩口子喜得合不攏嘴,說:“他表姐,你看著行就行!遠怕什麼?千裏姻緣一線穿嘛!”過了幾天,花春子便領來了那個閨女讓一家人看。那閨女果然長得不錯,隻是話語不多,老是把頭低著。大腳兩口子滿意,家明也滿意,當即把親事定了,並打算過一個月就把“小啟”傳了。
哪知過了十來天,就在大腳兩口子忙著扯布買粉皮置辦傳啟所用禮品時,王家台村大腳的一位遠房表哥王義武來了。王義武道:聽說花春子給你家說了兒媳婦,你可要打聽一下。那女人嘴裏沒實話,哄人哄得厲害,特別是她給你說遠路的,更要小心。大腳與繡繡聽他這樣說,也覺得打聽一下好。繡繡說:“表哥,你表弟腿腳不好,你辛苦一趟行不?”王義武說:“行,我立馬就去。”待到王義武回來,這個表哥本來就夠大的鼻孔此刻讓憤怒的氣息煽成了兩個老鼠窟。他告訴大腳兩口子,那個閨女不正經,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正經:她跟一個鬮豬的男人胡來,兩人熱昏了頭,為了不懷上孕,就商量了一個法子,由那個鬮豬的也給她肚子上來一刀。但那男人對母豬明白,對女人就不懂了,把相好的肚子切開後不知哪是該摘除的東西,於是就扔下昏死過去的相好的跑了,也不知跑到了哪裏,反正至今沒回來。那個閨女算是命大,讓人救了過來,現在剛剛養好傷,正急著找婆家嫁出去。
一聽這事,大腳立馬跳起來:“原來是個破貨呀?俺家不屑要破貨,要個破貨窩囊死啦!”繡繡在這旁邊將頭低下,再沒抬起來。
晚上做飯、吃飯,繡繡都還沒表現出異樣,到了晚上睡覺,大腳忽然發現她早早躺到床上流淚。大腳問:“家明他娘,你怎麼啦?”繡繡還是不搭腔隻流淚。大腳困惑不解,抬手撫上妻子的肩頭打算繼續追問,不料繡繡卻將他的手猛地一撥:“你不是覺得窩囊麼?還不離得遠遠的!”大腳想起白天對表哥表達的憤激之詞,便明白了自己的失誤。急忙道:“俺是說家明找媳婦的事,又不是說你。”繡繡用手捂著臉道:“俺明白,你找了俺,這些年心裏一直當回事……”大腳辯解道:“沒有!沒有!”繡繡道:“這也怨俺。誰叫俺不在山上死了的呢!”大腳道:“你看你說的啥話!這些年俺是多虧你呀!誰要是嫌你怎樣,天打五雷轟!”繡繡睜開眼瞅了她一下,便不再說什麼。
以後的幾天裏,繡繡一直悶悶不樂。大腳也不敢多說話,隻是一天無數次地去瞅妻子的臉色。
十一月裏,繡繡找到蘇蘇的老嫂子費左氏,讓她給說個兒媳婦。費左氏滿口應允,騎上驢回了一次娘家。這一次便大功告成,她對繡繡與大腳說:這姑娘是她娘家一個不遠不近的侄女,與家明同歲,名叫細粉。
這時大腳問:“她家是什麼成份?”費左氏不滿地撇撇嘴:“喲,你也成了共產黨幹部啦?開口就講成份?”大腳晃晃腦袋:“成份不對頭俺不要——這是俺剛琢磨出的理兒。”費左氏問:“哪樣的對頭,哪樣的不對頭?”大腳說:“地主富農家的不能要,貧雇農家的也不能要。”費左氏問:“為啥?”大腳說:“他們都不知道一般的莊戶日子怎麼過。就要中農的,她們知道。”費左氏皺了皺眉頭,然後不鹹不談地說:“那就正對你的眼,她家有三十多畝地,恰巧是中農。”大腳一拍大腿:“那就要!”
晚上,繡繡又是悶悶不樂。大腳想了想,自己白天的話又有失誤。他急忙檢討:“家明他娘我可沒說你,我說的是咱找兒媳婦。你雖然是大家主的閨女,可你會過莊戶日子,最會過啦!”繡繡沒再說什麼,但一夜沒跟大腳搭話。
第三天上,費左氏讓雙方在十裏街上見了見麵。大腳一家除了覺得那閨女嘴有些大之外,別處沒看出毛病,便把這事定了下來,當即給了那閨女一些見麵錢。年底,就把喜事辦了。
娶兒媳婦的這天是臘月初九。當一頂四人小轎在門前落地、鞭炮炸響的時候,大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兒媳婦過門時,婆婆如果站在院子裏拿著線鉈子撚線,那麼以後就能管住兒媳婦。他急忙扯過妻子讓她這麼做,繡繡卻說:“俺不,對自己的孩子怎能玩這一套?”依舊裏裏外外地張羅別的。大腳隻好不再堅持這個主意,站到一邊將手袖起,拿出公公的樣子等著一對新人給自己叩頭。
一天忙完,盡管累得夠嗆,可是大腳夜裏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繡繡問:“你怎麼啦?”大腳說:“嘿嘿,娶兒媳婦恣的。”繡繡笑著踹了他一腳:“你呀!”而後自己先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腳見兒子從喜房裏走出來,便吆喝他幫著拾掇牛棚。待兒子走到身邊,他瞅瞅妻子在堂屋裏沒出來,便悄悄問:“哎,她是不是黃花閨女?”家明沒想到爹會問這樣的問題,一張臉立馬漲得通紅。他看一下爹那急切想知道的眼神,便把頭點了一點。大腳興奮地說:“好哇,好哇,你去陪你媳婦去吧,這裏我自己弄就行啦!”隨即將鐵鍁有力地鏟向了一堆堆牛糞。
以後的幾天裏,大腳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但他的笑並能保持許久。臘月十四這天,村裏開大會發土地證,家明領著細粉也去了。發到大腳家的,大腳便讓在不遠處坐著的兒子上去領。散會後回家,大腳因腿腳不便落後了一些,待走到院裏,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兒媳在東廂房裏大聲說:“才二十五畝呀?俺娘家四口人就有三十畝!”
大腳的心登時讓一口氣堵住。他再邁步往堂屋裏走時,就感到了那隻大腳的格外沉重。到了屋裏,他朝床上猛一躺,閉上眼睛,那個胸脯子就高一下低一下落差很大。繡繡問:“他爹你怎麼啦?”大腳說:“我不行呀,我是個孬泥碗子呀,我才那麼一點地呀!”繡繡說:“誰嫌咱地少啦?”大腳“呼”地坐起身說:“你兒媳婦呀!”
接著,大腳用巴掌拍著床說:“咳,嫌我地少?她不知道,家明他爺爺一輩子沒置下一畝地,可咱這些年拚死拚活地幹,硬是叫咱家多了五畝。這賴嗎?操她娘她一進這個門就嫌地少,憑了啥?嗯?嗯……”說到這裏,大腳臉上是一種極度委屈的表情。他騰地往床下一跳:“不行,我得找她說說,把理講講!”
繡繡急忙拉住了他:“他爹你這是幹啥?有老公公找他兒媳婦吵仗的嗎?”
大腳這才想起自己的意圖有悖翁媳禮節。停了片刻道:“那就把家明找來說說!”
繡繡把兒子叫來了。在兒子麵前,大腳再也無法控製他的一腔憤怒,把自己的創業史不厭其詳地陳述了一遍,然後質問兒子:“家明你說說,你爹到底是不是個瞎貨?”家明已經明白了爹說這些是針對了什麼,便道:“爹,沒人說你是瞎貨。”大腳將脖子一耿:“還沒人!你媳婦剛才說了什麼?”家明經爹戳穿,便跳起來做英武狀:“爹你等著,我去捏死她!”繡繡一把拉住兒子,轉過臉去訓斥丈夫:“你想撮弄小孩打仗呀?你算什麼老的?”
大腳這才覺出事態不該這樣發展,便把將熄的煙袋塞進嘴裏,用它來堵住了一肚子正往嗓眼裏湧來的滾滾話語。
他巴嗒了一會兒煙袋,咬牙蹙眉想了片刻,然後說:“家明,是你爹不對。咱家的地的的確確不如你丈人的多。爹跟你發個誓:再過五年,咱家的地要再不比他左家多,你爹就一繩子吊死!”
聽爹這麼說,家明的眼圈立馬紅了。他說:“爹你別難為自己。我如今也成家了,往後家業大小,還得靠我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