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大肚子的日子在有了兩三年的好轉之後,又重新變得艱難起來。最嚴重的是他老婆病了。也不知為啥,從領到土地證的那年冬天開始,她的臉漸漸變黃,肚子漸漸變大。借錢去城裏看了幾回,吃了幾十副藥,但也沒見效力。過了半年,女人就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了。飯吃不下去,那肚子卻一天天見高。費大肚子伺候得不耐煩,便與老婆開起了玩笑:“我讓人家叫了一輩子大肚子倒沒有肚子,原來肚子長在你身上呀?”女人艱難地笑一笑,抬起手拍拍肚皮,那裏麵便傳出了“咣當咣當”的聲音。她說:“你聽聽,這裏邊都是水呀。是水怎麼尿不出來呢?”到了第二年夏天,女人的肚子便像一口倒扣的鍋那麼大,肚皮薄得呈半透明狀態,似乎連裏麵泡在水裏的肝肺腸子都能看得見。女人已經很難說得出幾句話,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鼓死我了,鼓死我了。
這天,費大肚子與兒子從地裏回來,一進院子便覺得有股腥臭氣撲麵而來。到屋裏一看,隻見地上淌滿了髒水,床上病人的大肚子卻不見了。費大肚子撲過去瞧瞧,發現老婆肚子的一側張開了一個雞腚眼那麼大的孔兒,一線黃湯還在那裏潺潺而出。在她身邊的黃湯裏泡著的,則是一把剪子。見到這把剪子,費大肚子才明白了早晨老婆向他要剪子不是剪指甲而是要戳破自己。他氣急敗壞地訓斥老婆:“你你你這弄得什麼熊事!”老婆閉著眼說:“這回輕鬆了。這回輕鬆了。”
可是,這孔兒捅開之後,就再也不能閉合了,那黃湯時流時斷,整天引得無數蒼蠅來探問究竟。兒子籠頭說:“快到城裏去看看吧!”女人說:“你還想找媳婦不想?”一句話問得兒子默默退下,而費大肚子這時也蹲在牆邊假寐裝作聽不見。過了幾天,蒼蠅們便在女人的傷口上生出了後代,那些小東西很活躍地在那裏出出進進,費大肚子爺兒倆用小木棍做成筷子輪番夾也夾不盡。
這一天,女人在昏睡了一會兒之後醒過來說:“俺看見銀子了。銀子說她那裏有地瓜幹子。”費大肚子聽老婆說這樣的夢話,不由得潸然淚下。女人停了停又說:“銀子她爹,你把咱外甥叫來俺看看行不?”費大肚子答應一聲便走出門去。可是過了一會兒,進門的卻隻有寧可玉的老姐繡繡。繡繡端了大半瓢小米,來後坐在床邊說:“姥娘,可玉正在學堂裏上學,等放了學再來,俺先來看看你。”繡繡走後,病重的女人卻始終沒等到外甥進門。他讓男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男人這才說了實話:“你就甭再犯傻了。人家可玉是說啥也不來!”女人想起大複查時自己對外甥的絕情,便淒然一笑:“是呀,俺真傻,真傻……”說完這話,女人便又昏睡過去。到了晚上也沒再睜眼,卻突然將自己的大拇指捅進肚皮上的孔裏,渾身上下往緊裏一繃,便再也沒有聲息了。
費大肚子借錢做了口薄棺材,草草將老婆埋掉,接著又為兒子的婚事發愁:籠頭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卻至今沒有找上老婆。這既怪籠頭長得醜,更怪家裏太窮。前幾年也曾托媒人說過,可是等到人家閨女到家裏看,一見屋裏空空蕩蕩都是扭身就走。最近一兩年再找媒人幫忙,媒人卻連連搖頭表示愛莫能助。費大肚子想,如今籠頭他娘又死了,這個家隻剩下光棍爺兒倆,人家怕是更看不上了。
兒子也看透了這種形勢,一天天變得頹唐。他家沒有牛,去年與另外兩個沒牛戶一道,找有牛的費書理結成了互助組。可是在娘死後,籠頭每當幹起活來愣愣怔怔慢慢騰騰。一天兩天人家還忍著不說,時間長了人家便道:“兩個不頂一個用,這工怎麼記呀?”費大肚子也覺得不好,對不住別人,便板著臉罵兒子,敦促他動作麻利一些。兒子聽了也振作一會兒,但過不了多久又是故態複萌。費大肚子沒有法子,想自己多做一些來彌補兒子欠下的,無奈年老力衰,也實在多幹不了。這麼捱了一年,到第二年正月出了“九”天好耕地了,他像往年那樣再主動地去找費書理商量活兒咋幹,沒想到費書理卻說:“你另找搭夥的吧!”
費大肚子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弓著一張老腰回家了。他知道再找搭夥的也很難,就決定不找了,耕地沒有牛就與兒子拿鍁剜。因缺少了其他監督者,兒子越發懶散,不是早晨不起,就是到地裏不幹。費大肚子訓斥他幾句,籠頭便將大眼一翻:“一個掙了一人吃,出那麼多力氣幹啥?”老子聽這話說得可憐,隻好到一邊搖頭歎氣。
最難辦的還是過年。這個籠頭,每到正月初一同齡人拖兒攜女串門拜年的時候,便格外地煩躁不安,經常摔盆摔碗。一個年過下來,家中盆碗便所剩無幾。缺了盆碗又買不起新的,費大肚子爺兒倆隻好就著一口鐵鍋吃飯。
這年年關又要到了,費大肚子怕兒子把那口鐵鍋也給摔掉,決定再到王家台找花春子懇求一番。到了那裏道:“他表姐,你可憐可憐俺,再給俺操操心吧!”花春子將一對小眼珠子轉了幾圈,說茬兒倒是有一個,齊家嶺的,不過不是姑娘了,是個寡婦。費大肚子連忙說:“管什麼寡婦不寡婦,隻要是個女人就行!”花春子卻又講了那寡婦改嫁的一個條件:他男人死時欠了一大筆賬,誰要娶她就得代她還上。費大肚子低頭想了一會,把牙一咬說:“俺給她還!”花春子問:“你有錢還?”費大肚子說:“俺賣地!”
費大肚子從王家台回來,立馬在村裏發布了要把他家的六畝地賣掉一半的消息。
這是1954年的春節。這個春節封大腳一家過得極不愉快。因為家中爆發了一場嚴重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在寧可玉身上。臘月裏他從村辦小學畢業了,在拿回一張畢業證書的同時,也將一個要求攤在了一家人麵前:他想考中學去。他講,老師說了,年後凡是想考中學的再回校複習,夏天考試,考上了就在秋天進城。
對他的這一要求,比他大七八歲的外甥、已經做了父親的封家明不假思索地表示讚同:“去吧,俺小舅這幾年念書一直拔尖,保準能考上!”他妹妹枝子也興奮地說:“小舅你好好考,上完中學上大學,上完大學去留洋!”
繡繡沒吭聲,卻用眼看看丈夫,再看看兒媳。大腳感覺到了妻子的眼神,也從那眼神裏看出妻子是想讓可玉再考中學的。但他無法讓自己表示出兒子那樣的態度。他暗暗想:還想上?這個可玉也真是沒個數兒!你爹娘都叫人家砸死了,是我這些年拉扯了你!我不叫你幹活,叫你上學,一年年地白吃白穿。早就想你把學上完,好幫幫這個家,可你還想再上!你過了這個年就是十六了,十六就是大人了,可你還想去坐學堂!坐學堂是恣呀,風不刮頭雨不打臉,養得小臉嫩白嫩白……最要緊的是,念中學是到城裏念,花費就大了,錢從哪裏來?不用說還得我供著你。我這幾年好容易攢了點錢,那錢是幹啥的?能扔到你這個無底洞裏去嗎?嗯?
這些話他不好說出口來,隻是蹲在那裏悶頭抽煙。就在這時,隻聽旁邊兒媳細粉“啪”地拍了懷中正吃奶的孩子一掌,厲聲罵道:“小雜碎,你還吃不夠啦!再叫你吃!”把奶頭從孩子嘴裏強行一拔,弄得孩子“哇哇”大哭,然後朝家明胸前一搡:“瞎眼啦,還不抱他出去哄哄!”家明看看細粉的臉色,隻好接過孩子去了自己房裏。
小兩口回房後不久,立即爆發了爭吵。隻聽家明說:“叫俺小舅考學,礙你啥事啦?”細粉大聲道:“行呀行呀,你就沒想想這是啥事,小的養大的,外甥養他舅,你還想叫這個家過好不?”家明說:“咱小舅以後學出了名堂,人家忘不了咱!”細粉冷笑一聲:“誰知道他以後怎麼樣?就他爹寧學祥那個細作X,還能甩出好種?”
聽到這裏,繡繡與可玉的臉都變灰了。大腳也覺得不像話,便走到門口喝道:“吵什麼?都閉上嘴行不行?”這麼一喝,東廂房裏就又安靜了。
這邊,可玉什麼話也不說,木然地起身走出門外,去自己睡覺的小西屋裏躺下了。
到了晚上,大腳兩口子上床後,好久都不說話。後來還是繡繡先開了口:“他爹,我想開了。”
大腳說:“你想開了啥?”
繡繡說:“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來說,那年能撿一條命就不孬了,還想三想四地幹啥?”
男人聽了很高興,把那隻大腳在妻子的耳邊得意地一晃,說:“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繡繡說:“我明天勸勸他小舅。”
大腳說:“你是得勸勸他!”
第二天,繡繡敲開小西屋的門,就對那個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弟弟勸解開了。哪知寧可玉先是不吭聲,後來還是說:“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書啦!”
繡繡見自己說了半天沒有一點效用,不禁瞅著可玉的臉發愣。過了一會兒她歎口氣:“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這事也難呀。別的不說,就說花錢吧,你知道,咱家的錢都是你姐夫攥著……”
可玉聽到這裏忙說:“我不花你們的錢!”
繡繡奇怪地問:“你哪來的錢?”
可玉看了姐姐一眼,低頭咬了一會兒嘴唇,卻又說:“……我,我也沒有錢。”
繡繡便道:“算了吧可玉,算了吧。”
可玉把臉扭向門外,兩行淚水簌簌而下。半天後說道:“我還是想考學……”
繡繡看著他這樣子,也忍不住哭了。
幾天後便過年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繡繡與兒媳閨女包完餃子已是深夜。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裏拿兩張紙蓋餃子,然而走到那裏一看卻發現可玉不在床上。繡繡心裏便立馬找了個激淩:這孩子晚上是從來不出去串門的,眼下到哪裏去了?想了想,他便到東廂房裏把兒子喊出,讓他出去找一找。家明答應一聲便出了門。繡繡一顆心懸在那裏,沒作多想也急跑幾步追上了兒子。
找了幾戶可玉有可能去的人家,但拍門問問,人家都隔牆回答沒見。繡繡急了,喘幾口粗氣道:“你說你小舅到底去哪裏啦?”家明想想說:“八分是去了學屋。”繡繡覺得有道理,便與兒子往村後的學屋走。
不料剛走過一條街口,走在前頭的家明卻突然停住腳步小聲說:“娘,你看井台上是誰?”
繡繡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看,那結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對著他們蹲了一個人。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可玉!他蹲在那裏一動不動,隻是勾下頭去瞅那個黑咕隆咚的井窟窿。繡繡立即急得心裏冒火:他是要尋死呀?她急忙喊:“可玉!可玉!”邊喊邊跑了過去。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己卻一下子滑倒了冰上。倒是家明與可玉同時過來扶起了他。
繡繡抓著可玉的肩膀問:“你到這裏做啥?你到這裏做啥?”
可玉低下頭說:“不做啥。”
繡繡恨恨地道:“你想尋死的話,當年我就不該把你藏在地爪窖子裏。”
寧可玉不吭聲。過了一會兒說:“姐,咱們回家吧。”
路上,繡繡說:“可玉,你可甭再弄這嚇人的事了。”
可玉點點頭:“嗯,不啦。”
安排可玉睡下,繡繡到堂屋裏跟丈夫說了這事,大腳吃了一驚,說:“這還了得?上不成學就要去死?那樣的話,莊戶人還不都得死淨?”
年後的幾天裏,寧可玉顯得很平靜,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一家人便把心放了下來。
大腳沒有事幹,一吃過飯就到村前鐵牛那裏看熱鬧去。像往年的正月初一樣,這兒的空地上,每天每天都聚集了玩耍的人。下棋的,“打翹”的,啦閑呱的,一堆一堆一夥一夥。就是在這裏,大腳得知了費大肚子要賣地的消息。
得知了這消息大腳的心立即激動起來。他存了好幾年要置地的心,可惜土改之後賣地的戶很少很少,一般找不到。天牛廟全村隻是在去年才有過一戶賣的,但等到大腳聽說後那地已經有了主兒。大腳心想,這一回可不能再落空了,我一定要置上幾畝,讓兒媳婦看看,她公公不是個孬泥碗子!
想到這裏,他就決定趕快回家找繡繡商量。由於走得急促,那懸殊的兩腳造成的身體歪斜便加大加快,惹得街上行人都對他投以詫異的目光。
然而,當他回到家把這事和繡繡一說,繡繡卻把頭直搖:“別買。”
大腳問:“為啥?”
繡繡說:“置地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