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是好事?”
“沒看見俺娘家?”
大腳很不以為然:“你娘家?你娘家是連搶加奪!咱置地是拿錢公公道道地買,再說費大肚子也急等錢用!”
繡繡說:“反正地多了不好,地多了招災。”
大腳反駁道:“我知道你又說大複查。大複查是過六十畝的才丟命哩。咱才多少?咱再置上三畝才不到三十畝。”
“我還是勸你別置。”
見妻子一再堅持這種態度,大腳的目光裏就有了許多懷疑的成分。他點著頭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為啥不答應了。”
繡繡抬頭問:“為啥?”
大腳說:“你是想拿家裏的錢供你兄弟上學。”
繡繡一下子把眼睛睜大了。她愣愣地瞅了男人片刻,眼角裏就有淚水滾了出來。她從腰間摸出鑰匙,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藍布包扔給男人:“你去買吧。買多少我也不管了。”
大腳接過布包,瞅了妻子一眼,而後就朝門外走去了。
這樁土地買賣是當天在寧學詩家裏談的。寧學詩這個七十三歲的“土螻蛄”失業多年,聽說又有人讓他當土地經紀十分興奮,掙紮著從躺了兩個多月的病床上爬起來辦理業務。經過半晌午的討價還價,費大肚子的三畝地以每畝五十三萬元成交。大腳的錢隻有一百四十萬,還差十九萬,想了想對費大肚子道:“我再給你一條牛腿行不?”費大肚子算一算,一百四十萬夠還那個寡婦的債了,而自己正愁沒有牛種地艱難,再說大腳家的那頭牛也的確值個八十萬九十萬的,就說:“中。”
接著是寫文書,再接著是喝酒。酒錢是買賣兩方出,讓寧學詩的兒子去割了肉打了酒買了鍋餅,幾個人就坐到一起又吃又喝。
大腳喝酒喝多了。一則是因為置了地高興,二則是覺得酒錢他出了一半,如果少喝了就有點吃虧,所以直把臉弄成醬紫色把腦殼弄成一個輕飄飄的葫蘆才放下筷子。
費大肚子也喝多了。他眼淚汪汪的,癟著一張沒毛的“嬤嬤嘴”說:“我是個人嗎?我不是人呀!天底下找不出我這樣的……”
大腳雖有些醉,但這話還是聽見了。他打一個酒嗝指著費大肚子的鼻子道:“你懊悔了是不?你懊悔了也無用!文書在咱懷裏揣著呢……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賣地,那地是能賣的嗎?可你賣了!你真不是人!費大肚子你真不是人……”
寧學詩的兒子見他這個樣子,便扶起他送他回家。一路上,大腳還是嘟噥不休:“費大肚子不是人!費大肚子不是人……”
到了家中,家明兩口子正在院子裏逗著小孩玩,繡繡正教枝子做針線,可玉則坐在牆根發呆。大腳從懷裏掏出文書向兒子兒媳麵前一扔,醉醺醺地說:“看看吧!看看吧!三畝好地呀!都是你們的!都是你們的!你爹不是個孬泥碗子……”
沒等兒子兒媳做出反應,他跌跌撞撞去堂屋床上一躺,嘴裏還是咕咕噥噥:“你爹不是孬泥碗子!不是孬泥碗子……”咕噥幾聲,便打著呼嚕睡了過去,妻子兒子走過來說了些什麼他一概聽不見了。
他被閨女急促推醒時屋裏已經黑朦朦的了。閨女喊:“爹你快起來,俺小舅跳井了!”大腳乍以為是做夢,等看清枝子的焦急模樣後便一躍而起,一歪一頓地向外麵跑去了。
跑到井台上,那裏已經圍了許多人。在往人堆裏擠時,他聽人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不是跳井,是他自己踏著井邊下去的!”
“下去幹啥?不是找死?”
“快把他弄出來吧!”
“弄他幹啥?一個熊地主羔子,淹死就淹死!”
……
待大腳終於擠進去,發現妻子正趴在井台上。繡繡帶著哭腔喊往井裏:“可玉,你好好抓住石頭,家明去拿抬筐去了,這就來撈你!”
大腳彎腰勾頭向下一看,深深的井筒子裏是一片黑。看了一陣子,才隱隱約約看見在那井水裏,一個腦袋正露在那裏,旁邊井壁的石頭上則有著一雙手。他起身把棉襖和鞋一脫,再往下一蹲,人就下到了井裏。
天牛廟村總共三口井,位於村中央的這口井最深。因為打水時有時出現鐵筲掉到裏麵的情況,大腳曾下過這井幾次。此刻,他分開兩腿,用腳尖踩著井壁的石縫,一點一點下去了。他知道,此時井裏的水有一人多深,可玉如果不抓住井壁上的石頭,肯定會被淹死的。所以他一邊往下走一邊大聲說:“他小舅你千萬別鬆手!千萬別鬆手!”
井筒子越往下越粗,靠近水麵,大腳的兩腿為了還能夠上井壁,已經張開到最大限度。他低頭向下瞅瞅,黑暗中,隻看得見小舅子那一雙發亮的眼睛。奇怪的是,小舅子的眼睛裏一點也沒有驚慌的神色,就那麼仰起來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大腳再抬起頭瞅瞅上麵,隻看得見小而圓的一塊光明。他高聲喊道:“家明來了嗎?快點呀!”
繡繡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下來:“快啦快啦!——噢,來啦!”
井口上一陣嘈雜,接著就垂下了一個大荊條筐。當這筐降到水麵,大腳說:“他小舅,快爬上去!”寧可玉便抓住筐沿往裏爬,但爬了幾次也沒成功,人卻差點沉下水去。大腳再向下移動幾步,彎腰抓住小舅子的衣裳幫他。這樣,像個落水雞一樣的寧可玉終於坐到了筐裏,讓上麵的人吊了上去。隨後,大腳也往井口上爬,踩著石縫,一點一點,終於爬了出去。當那雙腳踩在井台邊的冰溜子上麵時,一步一個血印子。
把可玉抬回家,繡繡急忙剝光他的衣裳,把他捂在了被窩裏。當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打了半天哆嗦終於平靜下來後,繡繡問起他來:“可玉,你是想尋死?”
寧可玉卻搖搖頭。
“那你下井幹啥?”
“不幹啥。”
以後再問,便什麼話也問不出來了。大腳心裏很生氣,把繡繡拉到院裏說:“不管他,愛咋著咋著!”
正月十八,封鐵頭再婚所生的兒子出世了。
封鐵頭和費百歲的寡妻陳桂花是三年前結合的。本來他沒打算再要孩子,他想自己有一個兒子在部隊上,陳桂花又帶來了一兒一女,有這麼三個就夠了。所以他與陳桂花同房歸同房,但定了一個原則:光耕地不撒種兒。因此三年過去,陳桂花這塊土地上草蒿沒長出一棵。不料去年的二月裏,讓鐵頭當年用門板抬去當兵的那個寧大巴寫來信,說鐵頭的兒子封家運在朝鮮犧牲了。緊接著,上級民政部門也來送烈屬證,使這一消息得到了徹底證實。
鐵頭為失去唯一的兒子悲痛不已,一連多少個夜晚睡不著覺隻管吃煙。這天夜裏,他又坐在被窩裏發呆,陳桂花偎到他的懷裏說:“你甭難受了,我再給你生一個。”鐵頭沒理她,照舊吃煙。可是以後的日子裏女人常說這話,說得鐵頭終於動了心,從此有意識地改變了房事習慣。過了沒幾個月,陳桂花果然懷了胎。現在,孩子已經在陳桂花懷裏踢腿蹬腳大哭大叫了。
四十七歲的人了又生出兒子,封鐵頭自然高興萬分。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他特意置了一桌酒菜,把村支部成員寧蘭蘭、郭小說以及他領導的互助組的幾個男性成員都請來吃了一頓。吃酒期間,郭小說與土改女果實生出的六歲兒子自衛一次次來找他爹,每次都必須由吃酒的人在他嘴裏塞上一塊肉才暫時離開,郭小說擠著疤眼罵:“這個饞癆殼子,我回家揍扁他!”寧蘭蘭笑道:“你甭揍他,揍你自己吧。你要不是先跟他說這裏有好吃的,他能來嗎?”郭小說聽婦女主任這麼戳穿他,窘得滿臉通紅。
喝足了吃飽了,封鐵頭便讓大家給孩子起名。小說對鐵頭說:“給侄子起個響亮的名,從小叫到大!別像你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是鐵頭呀小說的,有大號也沒人叫。”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
郭小說搔搔頭皮,開始動起了腦子。片刻後他把脖子一拍:“有啦!抗美援朝正緊,就叫援朝吧!”他的話音還沒落,鐵頭臉上立即變得灰了。寧蘭蘭趕緊道:“這名字不好!咱們這幾年不是正辦互助組嗎?就讓侄子叫‘互助’吧!”鐵頭連忙點頭讚許:“好好好,就叫互助!”郭小說明白了剛才自己的失誤,這時也打圓場:“互助好!鐵頭哥跟嫂子就是互助,互助出了互助!”說得大夥哈哈大笑。
眾人正在說笑著,隻聽院門一響,進來了一個披藍棉布大氅的中年人。鐵頭看一眼急忙迎了出去:“喲,米鄉長來啦?快來喝酒!”不由分說,把他拉到屋裏就敬酒。
米鄉長是一年前上任的,原來在四區幹小學教師。這人有文化,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他喝過一盅,一張長方臉變得嚴肅起來。說道:“鐵頭同誌,不是我批評你,你可不能光沉醉於個人的喜事,忘了村裏的大事。”
鐵頭一驚,急忙問:“米鄉長,村裏有啥事呀?”
米鄉長說:“你們村裏自發傾向很嚴重,你知道不知道?”
“自發傾向?”封鐵頭不太明白這個詞。雖然他在鄉裏開會時這個詞好像往耳朵裏鑽過,但其具體含意他不清楚。
見他尚在迷糊,米鄉長就直接了當講了:“你們村又有買賣土地的了,這你該知道吧?”
說到賣地,鐵頭幾個人都明白了。鐵頭點點頭:“是有一戶賣的。”
“誰賣的?誰買的?”
鐵頭幾個人就把這樁土地買賣向鄉長做了彙報。鄉長聽後問:“你們覺得這事怎麼樣?”
鐵頭說:“費大肚子要娶兒媳婦,確實缺錢,他不賣地還有什麼辦法?”
米鄉長這時拿指頭點著鐵頭的額頭說:“你這思想認識水平也太差啦!你就沒想想這意味著什麼?共產黨分給貧雇農的土改果實又重新丟掉了,中農買去土地,在暗暗地上升,這叫什麼?這叫兩極分化!這種現象能繼續發展嗎?”
這些話把天牛廟的三名黨支部成員說得都瞪大了眼睛。鐵頭想一想,心裏說:是呀,費大肚子的地真是土改分的呀!他賣掉了以後咋辦?還剩下的三畝地,能夠一家人吃的嗎?要是叫錢逼急了,他說不定還要把地賣個淨光!而大腳這個人呢,我可知道他的心思,他是一輩子淨想著把家業鬧大的。他今年置上三畝,來年置上四畝,時間長了不就成了富農了嗎?照這樣下去,土地改革不是白搞了嗎?
想到這裏,這個共產黨員頭上的汗涔涔而出。他急切地問:“鄉長,你說咋辦?”
米鄉長胸有成竹地說:“甭怕,中央已經有辦法了。”
郭小說問:“啥辦法?”
米鄉長說:“辦合作社。”說著,他拿出了一份文件。“中央講得很深刻,根據總路線,咱們國家不但要求工業經濟高漲,而且要求農業經濟也要高漲。可是個體經濟,孤立的、分散的、守舊的、落後的個體經濟限製著農業生產力的發展,與社會主義工業化之間暴露出很大的矛盾。所以中央要求,下步黨在農村的根本任務,就是把農民組織起來,搞大規模生產的合作經濟……”
對於辦合作社,鐵頭早就有所了解。十裏街的劉紀順去年辦起了一個,有二十多戶參加。這個社辦得並不咋樣,社裏整天鬧矛盾,莊稼也沒多收,秋後有一些戶就退了社。鐵頭想,幾十口子在一起呼呼隆隆的怎麼幹活,不窩工嗎?分糧按地四勞六,地多的能願意嗎?說實在的,他是比較喜歡辦互助組的,就那麼幾家,有牛的跟沒牛的,有勞力的跟沒勞力的,都出於自願,就那麼一湊合,生產就搞起來了。秋後,誰家地裏的歸誰,一點也不麻煩。因而,他以前對合作社這種生產組織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今天經米鄉長這麼一說,他的認識一下子就上去了:哦呀,千萬別小看了合作社,它能防止自發傾向,防止兩極分化呢!
搞呀!趕緊搞呀!鐵頭覺得自己必須像當年鬧農會那樣,立馬在天牛廟幹出一番新名堂了。
他向米鄉長表了態,要以村支部成員為主,開犁之前就在天牛廟辦起一個合作社來,爭取組織起三十到五十戶來!
米鄉長聽了鐵牛的表態十分滿意。他說,縣上過幾天就要辦學習班,教給鄉村幹部辦社方法,一村去一個學習的。他今天就是先來吹吹風,通通氣,讓鐵頭有個思想準備。說完,他又到王家台村去了。
鄉長走後之後,鐵頭幾個免不了又議論了一番。說著說著,剛滿三天的兒子在裏屋哭起來了。寧蘭蘭走過去看了看,出來說:“我尋思,侄子別叫互助啦,馬上就要辦合作社了,就叫他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