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龜腰那雙像筷子一樣的細腿停止了在去青口的路上的攪拌。那是在蛇年臘月的一個早晨,他打算再去做一趟生意,一並給他的相好送一份年禮。解放了,青口鎮上雖然沒有了明著營業的窯姐,但在那些小街小巷裏“暗門子”還是有一些的。郭龜腰結識的“暗門子”是個三十剛出頭的惠姓女人,一雙大奶子最讓他眷戀。前幾天到臨沂賣貨,他特地買了一丈好緞子布,打算去換取蛇年的最後一次狂歡。他在村裏收購了兩大簍花生油,在一天清早剛趕上他的大青騾子踏上村前的大路,卻有兩個區上的“工作人”攔住了他。郭龜腰問何緣故,“工作人”說,國家下了命令了,糧食實行統購統銷,再不許私商經營。說著就讓他把兩簍油送到區上的糧庫裏。郭龜腰見他們口氣很硬,隻好乖乖地去了十裏街。油卸了,所得的錢卻比去青口少了許多,他忍不住大叫委屈。過磅的用指頭點著他的頭皮道:你叫喚啥?這次是對你寬大,你如果再趕著騾子上路,就把貨全沒收嘍!郭龜腰牽著大青騾子往家走時才意識到:他走了半輩子、走得滋滋潤潤的路,如今讓人給堵死了。
郭龜腰一氣在家裏躺了三天。他不知他今後怎麼辦。從他爹那輩開始,他們家就隻做生意不種地了。他家原先也沒有地,吃穿全從騾子背上來。他這些年行走在經商的路上,時常用譏笑的目光去看田野上那些低頭彎腰在土裏刨食的“莊戶孫”。土改時分地,村裏曾就給不給他分地議論過一番。膩味說:操他姐,他腰裏洋錢整天當郎當郎的響,還用要地?可是郭龜腰卻堅決要了,他聲稱推平土地他也應有一份。他心裏實際的想法是,分到手再賣掉,賺它一些錢。不料村幹部也看透了他,先發出警告:如果他把這地賣掉,賣多少錢村裏沒收多少。這一來郭龜腰便沒敢賣。但沒賣他也不會種,再說他也不想種,就讓鄰居二餅給捎著種,秋後酌情給他一些糧食。這麼一來郭龜腰也覺得不錯,起碼是把糴糧的錢省下了,以後他還是一門心思趕騾子。想不到,他現在卻不能再趕了。不趕騾子了就得種地。可是他不會呀!他活了四十個春夏秋冬,見了四十遍莊稼的青青黃黃,可是他壓根兒就不知那是怎麼弄出來的。如今要他下地種莊稼,不是硬逼著公雞下蛋?
但當郭龜腰看到他那閑起來的大青騾子,忽然又有了主意。他找到二餅商量,與其組成“互助組”,他郭龜腰和大青騾子合起來算一個整勞力,而人幹得多少就不要計較。二餅多年來隻養了一頭驢,一直為自己的牲口太弱犯愁,聽了這個主意十分高興,當即點頭答應。於是郭龜腰便安心了。他安心地走出門去,把手袖著,站在街上看村裏正在發生的各種事情。
這個時候,上級部署的購糧運動已經在天牛廟村掀起了高潮。村幹部拿著他們排出的一份餘糧戶名單,一家一家的做工作。有人說向國家賣糧太賤,幹部們就將鄉長教給他們的算賬方法算給他們聽:你算算,這幾年共產黨掌權,洋油洋火都賤了吧?光是你省下的錢,就能買多少糧食?你還不向國家賣糧!然而思想工作不是萬能的,更何況這份思想工作的對象多是一些富裕中農。算賬他們不聽。幹部們幹脆就不再浪費唾沫給他們算賬了。到了一家,幹部說:賣多少?報吧!那戶主立即哭唧唧道:賣啥呀?自己都不夠吃的呢!幹部們當然不信,就到屋裏去看糧囤。也怪,那些糧囤十有九空。幹部們惱了,隻好動手搜。草垛裏,地瓜窖子裏,往往讓那些糧食重見天日。也有一些翻不出來的,村幹部們不怕他們藏得嚴實,大張旗鼓地開會,讓貧雇農做他的工作。貧雇農們七嘴八舌質問:你一家打幾千斤糧食,都弄到哪裏去啦?你家小孩整天拿著油餅上街,你倒說沒有糧食!你趕快賣糧,不賣咱們不饒你……餘糧戶經受不了這樣的場麵,隻好忍痛報數賣糧。
大腳也是被排入名單的餘糧戶。郭小說登門讓他報數,他算一算自家的餘糧在三百斤上下,便狠狠心報了二百。郭小說當然不同意,讓他再報。大腳問報多少,郭小說說報五百。這一下把大腳急得麵紅耳赤:“都賣了,俺一家人還吃飯不吃飯?”郭小說道:“你不用在我跟前叫喚,你想叫喚就到貧雇農大會上叫喚。”大腳聽說要叫他到會上去,嚇得差一點把尿撒到褲襠裏。他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站到貧雇農麵前挨鬥爭,也不敢想像自己站到他們麵前會是個什麼樣子。他心裏說:罷罷罷,就豁上賣個精光豁上餓死,我也不能去丟人現眼呐!於是就回家跟兒子裝車賣糧。爺兒倆一推一拉走到街上,正遇上郭龜腰站在街口,郭龜腰笑嘻嘻地說:“大腳兄弟,糧食多得吃不了了,送給城裏工人老大哥吃呀?”大腳也不好發作,隻是嘟嚕著臉,一歪一頓地拉著糧車前進。
天牛廟的糧食統購工作拖拖拉拉地直到過了年才完成。郭龜腰親眼目睹了這項工作的全過程。這當中,他不光看村裏的,還曾到區裏看過。他看見,十裏街糧站門口盡管貼著“熱烈歡迎農民兄弟前來售糧”的紅紙大字,但前去賣糧的人十有八個臉上不見笑容,有的人在賣完糧走出門時還跺腳、吐唾沫、悄悄地罵兩句。望著這些情景,郭龜腰心裏生出了隱隱的快意。他恨不得大聲鼓勵他們:罵呀,大聲罵呀!罵得上級不再統購了才好哩!
看到中午肚子餓了,他決定去街上買點鍋餅吃。然而他走到往日的熟食攤那裏,卻是空空蕩蕩。問問蹲在牆根曬太陽的人,才知道自從搞了統購統銷,十裏街上不光不準賣生的,連熟的也不準賣了。正說著這事,街西頭走來一個渾身上下油漬麻花的人,一看就是個開汽車的。他到這裏也問為何沒有吃的賣。原來他的車夜裏出了毛病,修到現在也打不著火,覺得餓了,便步行三四裏路到這裏想吃點飯。見這裏沒有吃的著了急,問哪裏能有,旁邊的人說:隻有縣城國營飯店才有賣的。司機聽說還有十裏路,便問路邊閑人能不能向他們買點吃的,閑人們立即搖頭:不行,那樣犯法!司機長歎一口氣,隻好邁著疲憊的步子向縣城方向走去了。望著他的背影,郭龜腰心裏說:共產黨這個法子是長不了的,長不了的!
糧食統購結束後,外麵沒有多少可看的了,郭龜腰的多數時間便是在家裏蹲著。蹲在家裏沒事幹,一種寂寞便像夏日池塘裏飛漲的水一樣很快將他淹透了。
那種寂寞來自他對野女人們的遠離。在他大半生的經商生涯中,讓他感到活著有滋味的隻有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女人。當然二者是相輔相成的。他知道,就憑他永遠也直不起腰的賴模樣,如果不是有錢,是怎麼也得不到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的。掙來了錢,便能讓他去女人身上享受;而對女人的貪婪又促使他更加起勁地掙錢。他已記不清自己在這件事上扔下了多少錢,也記不清自己同多少女人睡過。想不到,他的這種嗜好卻隨著統購統銷的實行再不能繼續下去,這實在是讓他無法忍受。
郭龜腰是有老婆的。但老婆在他眼裏隻是一頭比母豬強不了多少的雌性動物。母豬還有“起圈”的時候,可他的老婆卻從來不想那事。這也與女人有哮喘病有關。一天到晚光喘氣就難為她了,怎麼能指望她到床上去做重活兒。
這樣,郭龜腰隻能做一樣事情:從記憶中把那些與妓女的交往過程和種種細節翻騰出來仔細玩味。這麼玩味起來,郭龜腰便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快意。這快意衝擊著他的全身心,又讓他生出再去尋覓新的感受的強烈衝動。他想再去青口。有一天他甚至在身上裝了錢走出了村去,然而一出村即受到了大路上區裏所布崗哨的警告:“郭龜腰你去哪?你別想再搞糧食投機了,你趁早老老實實回家呆著!”他隻好又回家蹲著。
可是那顆心依然不死。他不能再出遠門了,便把目光投向了本村女人的身上。過了不長時間之後,他發現了蘇蘇這一目標。
他對這目標的發現是在二月裏的一個下午。當時他正在街上閑逛。他經常這樣在街上閑逛,其目的是看女人,在看的同時對她們做著意淫。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些女人在郭龜腰經過她們身邊並對她們投以曖昧的目光時,幾乎沒有一個能夠領會並做出反應。這不能不讓郭龜腰感到悲哀,也為這些女人的不諳風情感到可憐。他這時才突然悟出,世上能當婊子的女人畢竟是少數。而正因為數量之少才越顯得她們珍貴。於是郭龜腰便愈發懷念那些野女人。懷著這樣的心情,他就對村裏的女人失去了興趣,就怏怏地往家中走。當他走到費左氏的門口時,不經心地往裏一瞥,便瞥見了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情景。
那是蘇蘇正在院裏坐著。院中一樹桃花開得正旺,而被費文典休了三年的蘇蘇正坐在樹下呆呆地看著門外。
嗬,怎麼忘了這個女人!
他懂得那種眼神。那是情欲旺盛卻沒有男人撫慰的女人才有的眼神。這女人,一定是熬壞啦。而這個熬壞了的女人,卻是當年讓郭龜腰垂涎不已的寧家二小姐!
郭龜腰一下子振奮起來。他按原來的方向隻趟了十幾步,馬上又返了回來。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已經用他特別精明的腦瓜擬出了行動方案。
他努力將腰往直裏挺起一些,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那個院子。“弟妹,我找我嬸子,她在家不?”
“不在。”剛擺脫呆想狀態的蘇蘇平平淡淡地回答郭龜腰。
“去哪裏啦?”
“他娘家哥有病,看她去了。”
“幾時回來?”
“怕是要過兩三天。”
這個回答讓郭龜腰心下狂喜起來。天意!天意!老天爺存心要把這女人給我!但他心裏喜則喜,臉上卻是另一副遺憾的表情:“你看你看,怎麼不在家呢?”
蘇蘇便問:“找她有事?”
郭龜腰道:“有事。我那裏還有一些好布想出手,不知她要不要。”
“啥布?”
“綠花緞子,無錫貨。”
蘇蘇眼睛一亮:“拿來我看看行不?”
郭龜腰笑眯眯道:“當然行啦。不過白天讓人家看見不好,我晚上來吧?”
蘇蘇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晚上就晚上。”
在這一刻裏,郭龜腰心花怒放。
晚上,郭龜腰夾著那匹無錫緞子推開了蘇蘇家那扇沒有上閂的院門。蘇蘇正在她的屋裏等著,見他進來便起身招呼:“大哥你來啦?”郭龜腰說:“來啦來啦。”說著便把布遞到了蘇蘇手裏。蘇蘇拿過去便在燈下看。郭龜腰看見,燈下的蘇蘇比白天好看多了,她完全不是四十出頭的女人,仿佛還是那個沒出閣的寧家二小姐。
蘇蘇仔細地將那匹緞子看來看去,又是用手摩挲,又是張嘴咬布邊兒。郭龜腰認為,這女人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裝模作樣。女人的這種做派他見得多了,無非是拖延時辰,讓男人為他們做出更明確的承諾。蘇蘇坐著看了一會兒,又起身將布搭在胸前去鏡子那裏照。郭龜腰心想,到時候了,到時候了。便走到她的身後說:“弟妹覺得這布好,哥就送給你,不要錢啦。”蘇蘇說:“不要錢怎麼行呢?”郭龜腰不失時機地說:“怎麼不行?隻要弟妹叫我親一親。”說著,就將身體努力直起一些貼上蘇蘇的後身,同時將兩手包抄過去,準確地按在了兩隻奶子上。但他的手沒能在那裏停留。因為蘇蘇立即“嗷”地一聲跳開去,回身就賞了他一個大大的耳光,氣咻咻地罵:“郭龜腰你瞎了眼!你撒泡尿看看你個熊樣!”
郭龜腰這才明白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窯姐。知道了這一點便不知怎麼辦才好,把腰弓著將頭縮著把自己弄得更像個烏龜。蘇蘇肯定是看了他這樣子越發來氣,將他狠狠往門外一推,把布往他懷裏一扔:“你快滾!”接著就將房門上了閂。
郭龜腰經曆了嚴重的失敗。但是以前太多的失敗經曆又讓他並不覺得太難堪,太多的敗而複勝的經曆又讓他再度鼓起了勇氣。他弓著一張腰,將嘴對著門縫小聲說:“弟妹甭生氣,哥是喜歡你才對你那樣的。”
裏麵傳出蘇蘇“哼”地一聲。
郭龜腰不氣餒,停了停又說:“弟妹,哥是看你孤孤單單怪可憐,才來陪你給你解悶的。”
這一次屋裏沒有動靜。
停了停郭龜腰又開口道:“弟妹你要嫌俺難看,就吹了燈,隻用不看。”
停了停又說:“弟妹,哥有本事,保準叫你受用。”
停了停又說:“弟妹你把門開開。”
但屋裏還是沒有動靜。
郭龜腰說:“弟妹,你不開就不開吧。可是哥不忍心走。哥在門外唱‘姐兒調子’你聽。”
說罷,他把嘴更加貼近門縫,捏細嗓門酸聲酸氣地唱了起來:
一呀一更裏呀,月兒未出來,
手扳著金蓮腳上換繡鞋,
單等那情郎哥哥來。
一等也不來呀,二等也不來,
桃花個臉上落下淚來,
哭壞了女裙釵。
唱完一段,郭龜腰故意停了下來。聽聽屋裏沒有聲響,便斷定蘇蘇是在聽他唱。他便再接著來:
二呀二更裏呀,月兒剛露芽,
忽聽得門外響乒乓,
就猜著是情郎哥他。
翻身下了地,兩手把門打,
原來一隻黑狗它把牆來爬,
活把奴嚇殺!
三呀三更裏,月兒照花台,
忽聽得門外叩了叩煙袋,
這回是情郎哥來。
口又對著口呀,腮又貼著腮,
兩手抱腰蹬倒了銀燈台,
鮮花一時開!
……
唱一段停一停,唱一段停一停。唱完“五更”,郭龜腰聽見屋裏有了輕微的聲音。這聲音是鞋子擦地的聲音。它一聲一聲,遲遲疑疑,但最後還是到了門邊。停了片刻,便有了門閂抽動的聲音。這時,郭龜腰一下子推開門,猛地抱住門裏邊那個人體,“卟嗵”跪倒在地,將一張臉直抵蘇蘇小腹,然後將脖子晃得像個鑽杆兒,嘴裏嗚嗚嚕嚕地叫著:“弟妹弟妹弟妹!弟妹弟妹弟妹……”而黑暗裏的蘇蘇則像棵失去了倚托的藤蔓,軟軟遝遝搖搖擺擺。最後,終於“哼”地一聲歪倒在地,在郭龜腰的擺弄下快快樂樂地顫抖著……
郭龜腰在蘇蘇那裏接連睡了三夜,直到費左氏從娘家回來。
蘇蘇經曆了巨大的歡欣與痛苦。她荒蕪了三年的身體因郭龜腰的出現重又變得生機勃勃。他暗暗驚歎那個黑暗中的男人怎會有那麼多的手段那麼大的神通,竟能在三個夜晚一次次把她舉上輕飄飄的天空去又把她拋進混混沌沌的深淵。她認真地回想當年與費文典在一起的情景,卻想不起有一回能與現在的感覺相比的。在那一次次極度歡樂的時候,她緊緊地摟住那個男人說:“你不是人呀!你是個鬼呀!”那男人一邊大動一邊道:“我是鬼!我是鬼!”一直到了拂曉,那個鬼才穿上衣裳,悄無聲息地溜出門去。而到了天明,蘇蘇躺在那裏想想在自己身上忙活一夜的竟是那麼一個醜陋的男人,再體會一下胳膊與手掌上殘存的對於那個高高的駝背的觸覺,又有一種有嘔吐的感覺。他心裏說:蘇蘇呀蘇蘇,你真賤呀!真賤呀!你偷人養漢也得找個像樣的,你怎能讓那麼個醜東西上身呢!她下決心不再理他,但到了晚上,一想那種歡樂感覺,他又沒有勇氣將門插死,又讓那個駝背在她的上方一聳一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