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終於不長,她的老嫂子回來了。蘇蘇知道費左氏對於婦德的遵從與維護,想這回可不能再辦那事了。然而當費左氏回來的第三個深夜裏郭龜腰按照預先約定的暗號像貓那樣爬搔蘇蘇的房牆時,蘇蘇還是忍不住將門悄悄打開,讓攀著一棵大椿樹翻牆而過的他溜進房裏。隻是將他們的這種歡會進行得小心一些短促一些,以免讓費左氏知曉。
但是沒出一月,費左氏就把他們發覺了。那是在一個有著半邊月亮的半夜裏,費左氏一覺醒來,忽然聽見蘇蘇的房門響動。她想是不是蘇蘇去院裏拉屎。蘇蘇肚子嬌貴,時常半夜裏出毛病。但她很快就聽出那聲響不正常。因為蘇蘇起夜時那門響得很幹脆,隻有短短的一聲“吱扭”;而這回的聲響卻是輕輕慢慢,像一個八歲小兒在推動一個大磨盤。費左氏腦殼“錚兒”一響,便騰地坐起身來,從窗戶裏向外張望。
她看見,蘇蘇那扇開了一道窄縫的房門,又輕輕慢慢地關上了。
毀啦。毀啦。蘇蘇不著調了。費左氏在心裏說。自從文典與蘇蘇離了婚,她就怕蘇蘇出這種事,現在果然就出了。這怎麼能行?文典離婚那霎,她曾試探過蘇蘇,問她是不是想改嫁,可是蘇蘇說不。蘇蘇說,你看周圍幾個莊裏幹部離婚的七八家,女人沒有一個走的,難道就俺守不住?費左氏見她的話正說到自己心裏,立馬道:是呀,自古以來男人混好了,哪個不是大婆小婆的?文典在臨沂當官,要擱在過去,娶個三房四房的也不離譜。可是不管娶幾房,你還是為大!蘇蘇說:為大不為大的,俺反正不走了,快四十的人了,再走路叫人家笑話!費左氏道:這樣好,我跟文典說說,叫他過個把月就來家住一天!她果然去和文典說這意思,文典也點頭答應。之後的半年裏,費文典也回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在蘇蘇屋裏睡。可是半年之後他再回來看家,卻是當天就坐車回去。費左氏問他為啥,他支支吾吾地說了實話:他的新媳婦時學嫻不同意。以後,蘇蘇便是真地長年守空房了。費左氏認為,即使守空房,蘇蘇也還是文典的大老婆,是萬萬不能胡來的。
想不到,就在她不在家的這幾天裏,蘇蘇竟然跟野男人勾上了!
費左氏繼續坐在那裏,她想看看蘇蘇的房裏有沒有男人出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扇房門又像先前那樣輕輕慢慢地打開了。一個人影兒閃出,弓腰馱背,像個十足的畜生一樣溜到東牆根兒,攀上牆頭跳了出去。
她看清了那人是誰,因為那人的身段實在不同於常人。看清了之後她為蘇蘇感到了雙重的羞恥:你偷人養漢已經夠丟人的了,你偏偏偷的又是那麼一個奇醜的龜腰!
第二天,她端出一瓢花生和蘇蘇一塊兒剝,說是要弄些花生米搗碎做鹹糊粥吃。花生大多是一枚倆仁兒,如果有三個仁兒就十分罕見。因為它的形狀探頭弓腰,莊戶人管這樣的叫“老龜腰”。然而費左氏端出的這一瓢裏卻有不少這樣的。蘇蘇一邊剝著,一邊不假思索地說:“這麼多老龜腰!”費左氏便說:“花生龜腰是好東西,人龜腰不是好東西。”
費左氏偷眼瞧見,蘇蘇的臉立馬灰了,那手也顫了。
又一天晚上,她便從窗戶裏覷見這樣的情景:郭龜腰又從牆外跳過來推蘇蘇的房門,可是始終沒能推開,最後隻好灰溜溜地走了。
費左氏為她的做法奏效甚感滿意,便從心裏原諒了蘇蘇那一段短暫的錯誤,此後待她和從前一樣,沒有表現出半點的生分。
然而她沒有想到,蘇蘇這段短暫的錯誤已經釀成了惡果:過了一個來月,她開始“嫌飯”了,每天吃不了多少東西,卻一個勁地幹嘔。她明白,蘇蘇這是懷上郭龜腰的孩子了。
這可是個大事情,她不得不和蘇蘇來一場正式談判。於是在一天晚上,她把蘇蘇叫到自己房裏,問她打算怎麼辦。
蘇蘇當然知道費左氏說的是什麼事情。她說:“我跟那人斷了,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來養著。”
費左氏皺眉道:“你想得輕巧!你沒有男人了,呼嗵一下生下個孩子,人家會怎麼猜?”
蘇蘇道:“好辦。我從現在就不出門,等到生出來就說是抱養了人家的。”
費左氏沉吟片刻又說:“一個老龜腰的孩子,你把他生下來幹啥呀!”
蘇蘇道:“他爹龜腰,我不信孩子還龜腰。你看看咱倆,天天在家裏你看我我看你的,有多麼冷清!等有個孩子,一來熱鬧,二來老了也有個照應。”
費左氏想想她與蘇蘇兩個女人以前經曆的與今後還要繼續經曆的寂寞,便點點頭答應了。從此,她便當了蘇蘇的守護神,整天把門關得緊緊的,即使有人上門也不讓他見到蘇蘇。
蘇蘇是剛過了麥季生產的。那天夜裏費左氏悄悄把繡繡叫到家裏來,三個女性折騰到半夜,便成了四個女性。第四個女性“哇哇”大哭,嚇得費左氏急忙把門窗關緊。
第二天,蘇蘇對費左氏說:“孩子生下來了,我想叫郭龜腰來看一下。”費左氏生氣地道:“叫他看啥?不叫!”蘇蘇說:“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孩子的爹吧。”說罷就躺在那裏流淚。費左氏喘了兩口粗氣說:“好吧。我去跟他說,叫他晚上過來看看。”
費左氏去郭龜腰家裏時是在午後,那個青磚小院裏隻有郭龜腰一人躺在床上睡覺。費左氏問他的老婆孩子去了哪裏,郭龜腰說下湖栽地瓜去了,費左氏便對他說蘇蘇養了的事。郭龜腰坐在床上將個駝背抻了抻,打個嗬欠說:“養了就養了唄,當初我可沒叫她養。”費左氏一聽這話就火了,她強壓住火氣說:“也不叫你做啥,就叫你去看看。”郭龜腰說:“行,我晚上去。”
這時,費左氏轉身要走,郭龜腰卻看著她說:“你等等。”說罷他跳下床來,一下子就抱住了她。費左氏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就掙紮著道:“龜腰你個雜種,你要幹啥?”郭龜腰一邊把她往床邊拖一邊喘咻咻地說:“幹啥你不明白?幹啥你不明白?”費左氏叫:“你瘋啦?你看清楚我是誰?”郭龜腰說:“你是誰?你是個老寡婦,長年累月地沒有男人!我就不信你不饞!我今天也給你解解饞!”說著便把費左氏摁到床上扯下了褲子。費左氏又羞又氣使勁掙紮,但終因年老力薄被郭龜腰死死地壓住。接著,郭龜腰就強行進入了閑置了將近一生現在已經幹枯了的她……
費左氏不知道她是怎麼走出郭龜腰的家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進了自家的門。她沒去蘇蘇的屋,隻在自己的屋裏躺了半天,然後就起身去了街上的代銷部。到那裏她說要買二兩紅礬,代銷員問她買這幹啥,她說菜園裏的土豆生了蠐螬,要買藥殺殺。代銷員便賣給她了。待到走出門去,代銷員跟旁人大聲議論:“還是新社會好呀,一個富農婆都改造得知道怎麼種菜啦!”
晚上,郭龜腰果然來到了費家小院。他走進東廂房,簡單地看了產婦與孩子兩眼,便坐到一邊不說話光抽煙。正在這時,費左氏端著兩碗小米粥進來了。郭龜腰扭過頭,向她猥褻地擠擠眼。費左氏看見了這動作,卻表現得平平靜靜。她坐到蘇蘇身邊,端起一碗用湯匙喂了她兩口,然後回頭對郭龜腰說:“蘇蘇喝不了這麼多,你就把那碗喝了吧。”郭龜腰受寵若驚,立即道:“我喝!我喝!”將另一碗端過去幾下子就喝光了。見她喝光,費左氏對蘇蘇說:“你看人家喝得多痛快,你也快一點。”蘇蘇便也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在她剛喝完,費左氏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費左氏回到堂屋,便聽到了東廂房傳出的呻叫聲。她淒然一笑,也端起了留給自己的一碗,毫不猶豫地喝到了肚裏。扔了碗上床躺下,過了片刻她就感到了胃裏出現的無數把尖刀。她打了幾個滾,神誌開始恍恍惚惚。恍惚中,他覺得她成了三十多年前的另一個女人。那是靠她苦心操持才到了費家同時也給她帶來了好名聲的年輕婆婆。那時文典剛剛三歲而他老爹費洪福死了,比費左氏還小兩歲的婆婆也成了寡婦。但年輕的婆婆熬不住,就與村裏的一個光棍有了來往。費左氏怎能容忍這種豬狗行為?心裏說,我能叫你來,就能叫你走!也是在一個無月的晚上,費左氏讓她吃下了一碗小米粥……此時的費左氏恍恍惚惚地咬著牙叫:“殺得好!殺得好呀……”
發現了費家這場殺戮的是繡繡。第二天早晨她趁兒媳還沒起床,用手巾包了十來個雞蛋去看妹妹,但費家的景象把她嚇得跌倒在地將雞蛋全部摔碎。她粘著一褲子蛋黃子湯跑回家去,跟大腳說了這事。問他怎麼辦,大腳哆哆嗦嗦地道:“我能知道怎麼辦?這樣的大事得跟幹部說!”說完他就隔著牆頭喊:“鐵頭!鐵頭!你快起來!”
在這個時候,繡繡忽然想起了孩子。她依稀記得孩子還活著,還在妹妹的床上蹬著腿哭。她緊跑回費家,孩子果然安然無恙,便將她一把抄起來,緊緊地抱在懷中。
費家的事件成了天牛廟全村乃至全鄉的重大新聞。在這樁新聞不脛而走的時候,人們很快分析出了幾個人的死因:蘇蘇與郭龜腰通奸生女,費左氏義憤填膺與他們同歸於盡。隨著這個結論的產生,費左氏的行為在人們眼裏再次閃射出高尚的光輝,一個善始善終的貞婦烈女形象圓滿地矗立在了無數人們的心頭。
封鐵頭於當天就派人到臨沂叫回了費文典。這個地區假肢廠的廠長回來之後到兩具死屍跟前說的話大出人們意料之外。他先對老的點點頭:嫂子,你真不該,真不該。然後他去蘇蘇跟前深深鞠一躬道: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之後再沒說話,一任大家按照鄉間風俗對死者進行處置。在埋葬了死者的第二天他就回了臨沂,以後許多年沒再回來。
郭龜腰的後事當然由郭家料理。在死屍抬回家的時候他的老婆依舊平平靜靜。她說:“我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上!”說完就讓他的兩個兒子給爹換衣裳出殯。兩個兒子深為老子感到羞恥,也沒給他做棺材,從床上揭下一領秫秸笆子,將死屍一裹就趁夜黑抬到了山上。
他們沒有料到有一個活物竟跟在了他們後頭。那是郭龜腰攆了多年的大青騾子。大青騾子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一直跟到山上,睜著一對大眼看著他的主人一點點地被土埋掉。然後,它就臥在墳旁,用他的長尾巴將墳堆拂來拂去……看到這個情景,郭龜腰的兩個兒子終於掉下了幾串眼淚。
因情而死的人走了,他們留下的孽種卻給繡繡一家帶來了齟齬。大腳在埋完費左氏和蘇蘇的那天晚上,看著在床上蹬著小腿哭個不休的孩子說:“這可怎麼辦。趁早把她撂了!”繡繡說:“這是一條命呢,咱就養著吧。”大腳坐在那裏生氣。繡繡看著他說:“他爹你甭犯愁,咱又不是沒養過孩子。”大腳說:“能養活嗎,也沒奶吃。”繡繡說:“我抱她到人家要。”大腳低頭尋思了一下道:“唉,倚你。你想養就養著吧。”說罷,他伸頭看看東廂房的燈光說:“咱那孫子一歲多了,她娘的奶還沒退,吃她的不行?”繡繡搖搖頭:“怕是沒門兒。”
這時那孩子哭得愈發厲害,繡繡抱起她道:“閨女閨女你別哭啦,俺跟你去找吃的。”接著走出門去。她記得後街上費大眼的兒媳婦正在月子裏,便徑直去了他家。到那裏說明來意,產婦的婆婆卻不讓繡繡進兒媳的房門,說:“嫂子你再到別人家去吧,俺兒媳婦的奶不足,光喂一個還喂不飽呢!”繡繡隻好轉身出門。不料她剛走到街上,便聽院裏女人說:“哼,有奶也不喂那個小私孩!”繡繡低頭瞅瞅懷裏的孩子,眼淚便簌簌地往下落。她說:“丫頭,算你命苦,吃不上奶了。咱回家,回家給你做補粥吃。”
回到家,繡繡便找出一點小米麵,放在鐵勺裏加上水攪勻了,便到鍋屋裏生火煮。煮好,加上糖,便銜上一口,嘴對著嘴喂孩子。可是孩子太小了,飯到了口裏也不知咽,繡繡隻好不再喂了。
孩子當然繼續哭,並且越哭越凶。兒子家明聽見了過來看,知道了原因便道:“我叫細粉過來喂喂她。”可是在他走進東廂房後卻遲遲沒有出來,也沒見他媳婦出來。大腳搖搖頭說:“還真是求不動人家哩!”
夜深了,繡繡摟著孩子躺到床上,見孩子哭得厲害,便將自己的奶子湊到了她的嘴上。大腳看著妻子還算飽滿的奶子道:“嗯,興許還能頂用。”孩子銜上奶頭,果然不再哭泣而是急急地裹動。然而忙活半天,她終於發現嘴裏的東西隻有形式沒有內容,便撇開它再哭。
這一回是繡繡陪著她哭了,一老一幼哭個沒完。大腳在一邊也覺得心酸,抽著煙想了一會兒,突然說:“家明他娘,我有辦法了。”繡繡止住哭問:“啥辦法?”大腳說:“我明天趕集買個奶羊,捏羊奶喂她!”繡繡說:“嗯,這辦法還行。”
第二天,大腳揣上錢,果然去七裏外的措莊集市上牽回了一頭奶羊。那羊的大奶子像個兩角布袋幾乎垂到地麵,拿手一捏奶就直淌。大腳捏了半碗端到屋裏,對床上的嬰兒說:“飯來啦!”繡繡用鐵勺把奶煮了煮,然後就一口口喂給孩子。那孩子便貪婪地吃,等吃飽了便不再哭泣安然入睡。大腳端詳了她一會兒,笑著對妻子說:“這回行啦。”這時兩口子便商量給孩子起個啥名。繡繡道:“她沒爹沒娘,吃得是羊奶,就叫羊丫吧。”大腳立馬讚同:“中,就叫羊丫!”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家明兩口子卻打了起來。大腳與繡繡起初隻聽得東廂房裏吵吵嚷嚷,還以為是兩小口之間的事,但聽了幾句,便知道吵架的起因是剛抱來的孩子。細粉說:“咱家是富得不行了是不?掛了千頃牌了是不?你看收留了一個再收留一個!”
大腳看見,可玉這時正站在東廂房門口,是打算去拉仗的,可是聽了這話後扭身就回了小西屋。
隻聽屋裏家明在反駁媳婦:“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收留誰收留?”細粉說:“收留了幹啥呀?依我看趕緊送人!”家明說:“咱娘想收留就收留唄。”細粉說:“你娘當然要收留啦!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娘是那種人,當然喜歡收留私孩子!”家明提高了嗓音道:“你怎麼說俺娘?你把話說明白,俺娘是哪種人?”細粉也大聲說:“你還不知道呀?你娘一個大財主的閨女,為啥要跟你爹個土莊戶呀?是叫馬子拉到山上千人睡了萬人操了,找不到好婆家了才到你家來的!你呀,你還說不定是個馬子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