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聽到這裏,繡繡立馬暈倒在地。大腳騰地跳起身,一歪一頓地竄進東廂房,把大腳一跺聲色俱厲地吼:“誰再胡唚,我捏扁了她!”細粉從沒見過公公這般凶神惡煞,心下發怵,便低下頭不再吭聲了。

大腳轉身又對兒子道:“家明我告訴你,你娘是個清清白白的人,誰放的屁你也不要聽!”家明氣鼓鼓地道:“爹我明白,誰要再嘴裏噴糞,看我不剝了她的皮!”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大腳心裏一直覺得醃趲。在整個夏天與秋天裏,他隻要回家看見兒媳,兒媳那惡毒的話語都要響在他的耳邊。羊丫在羊奶的哺育下像正常孩子一樣成長著,三個月會翻身,五個月能坐,但大腳每當看見她,想一想這是個私孩子,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這種心情在家裏又不好表示出來,隻好在下地幹活時才借著勞作發泄發泄,掄鋤向著那些雜草狠狠地用力狠狠地罵:“我日你祖奶奶呀!我日你親娘呀!”

讓大腳感到煩惱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春天裏雖然他用從費左氏那兒借來的錢買回了那條曾經被費大肚子所擁有的牛腿,斬斷了與合作社的聯係,但合作社仍沒有停止對他的入社動員。過了麥季,這種動員更是變本加厲。

天牛廟成立的農業合作社剛開始是熱火朝天的。那麼多人聚到一堆幹活,大多數人感到新鮮。原來一家一戶單幹,由於家庭成員間的話都在家已經說得不耐煩說了,每天每天除了聽鋤頭響就是聽鋤頭響。而如今拱到一塊,許多新的話題便在社員們中間充分地展開,這些莊稼人在幹農活時除了動用運動器官還頻繁地動用發音器官。社裏幹活時說得最多的是膩味和郭小說二人。膩味多是講“葷呱”,許多話一出口就帶了褲襠裏的味道,搞得男女社員的情緒十分亢奮。郭小說說話多是從幹部的身份出發,教導社員們對於某頂活路該怎麼幹不該怎麼幹。許多時候,郭小說與膩味兩個當過多年覓漢的人還亮出練就的絕活,並肩在眾人前頭“領趟子”,帶著社員們像一群大雁一樣飛快地掠過一塊塊農田。

對這種勞動方式最持歡迎態度的是年輕人。他們第一次發現,原來跟在爹的屁股上幹活是多麼枯燥,多麼不自由呀!而在農業社裏,他們跟那麼多的同齡人在一起了。同齡人跟同齡人在一起太好啦,特別是還有那麼多異性的同齡人。於是,許多許多的新感覺都有了,許多許多的精彩故事便開始冒出芽芽。所以說,要講中國農業集體化的優越性,其中一條便是極大地促進了男女關係的正常化與自由化。

合作化開始時還搞了做了不少新鮮事情,如興修水利、推廣良種和化肥等等。天牛廟農業生產合作社就在春旱時在西北湖裏打了兩眼井,打算解救那兒的一百多畝春糧作物。區長到這裏檢查時大加讚賞,並說區供銷合作社有新製造的水車,讓他們趕緊去買。鐵頭便發動社員湊錢去買。買回兩台安上一試,那汲上來的水流卻像母牛撒尿細而又細。察看一下,原來這種筒式水車,那汲水筒子都是竹子做的,時間一長炸了個屁的,裝上水沒等出井口就漏掉了大半。社員們一邊罵區長坑人,一邊掀掉水車用人力提。雖然吃力,但一井清水是實實在在地存在那裏的。

良種是用上級創作的詩句來推廣的,叫作“紅禿頭,四三八,勝利百號大地瓜”。“紅禿頭”和“四三八”都是小麥新品種,上級講,它們能比當地群眾種了不知多少輩的“小紅芒”增產兩三成;“勝利百號”地瓜增產幅度更大,能增五成,一畝能收千餘斤。但新品種的推廣卻遭受了強大的阻力。“那個洋玩意兒,夠X嗆!”這是社裏社外人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天牛廟農業社推廣的第一個良種是“勝利百號”。但區上幾次通知他們到早種一年的黃瓜峪村去買秧苗,幹部卻從社員手上收不起錢來。多數人都說:你看自己園上的地瓜苗子要多少有多少,花那個瞎錢幹啥呀。還有的人積極傳播不知從哪裏聽到的說法:“勝利百號”是結得大結得多,可是那地瓜不好吃,吃了整天拉薄屎,據說黃瓜峪的人吃了一年已經全都瀉得黃焦蠟氣,他們今年賣苗子就是賣了錢買藥吃的!社幹部讓說得將信將疑,親自去黃瓜峪做了一番考察,這才明白一切都是謠言。然而回來說了人們還是不信,仍不掏錢,社裏隻好去信用社貸款才買回了一部分苗子。即使這樣,栽它時有些人還故意不好好栽,該埋四指深隻埋一指,郭小說隻好放棄了親自勞作,在地裏跑來跑去做監工,才使這批秧苗沒有遭到太大的破壞。

“肥田粉”的命運稍稍好些。因為封鐵頭去年在自己的互助組裏推廣過,秋後看看真是增產,加上今年社裏的土糞嚴重不足,再加上買它時用的是貸款,因而就沒遇見多少阻力。看看這事挺順,幹部與辦社骨幹很高興,膩味一邊往地裏撒一邊向旁邊的女社員喳喳:“快拿一把回家,晚上給你男人撒上,一眨眼長到三尺長!”婦女們便罵便抓土撒他,這時的勞動場麵十分活躍。

但在合作社取得了許多成功的同時,幹部們卻越來越明晰地覺出了存在的問題,這就是資本不足。由於貧雇農過多,合作社的人均地畝數低於全村水平,土地載畜量更不用說,經統計,村裏富裕中農是十八畝地一頭牛,合作社卻是八十三畝一頭。當然,合作社的勞力是不少的,每天出工都是呼呼嚕嚕一大群。但人們發現,人多力量大是不錯,一塊地“唰唰”幾個來回就鋤完了,但他們也發現等著他們去鋤的地竟是那麼多那麼多,要把全社的地鋤一遍,所費時間也是不少的。最嚴重的問題出現在收完麥子搶茬子種地的時候,由於牲口太少,搶種速度十分不理想。恰在這時下了一場雨,墒情正好,如果再拖幾天地幹了栽地瓜將十分困難。幹部社員都感到著急,隻好鞭策著牲口沒白沒黑地幹。然而牲口也不是鐵打的,四天之後便有一頭老牛倒斃在墒溝裏,讓社員們十分傷感,牛的原主人還嚎啕大哭。牲口不夠,社員們隻好用人力培地瓜壟,但人力畢竟趕不上畜力。就這麼一天天下去,一些單幹的戶都種完了,合作社的大群人馬還在那裏繼續挑水抗旱種地。半個月後好容易種罷,幹部們碰碰頭,說:這樣不行,還是要動員一些中農入社。最後社委會形成決議:秋收種麥子以前,一定要拉個十戶八戶的進來。

在他們的目標中,封大腳仍是一個。

從春到秋,大腳依舊領著一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土地上忙活著。對農業社的情況,他表麵上很漠然,內心裏卻是一直關注著的。他想看看農業社這麼個弄法到底行不行。說實在的,看到合作社每天那麼多人一起出工,聲勢那麼浩大,再看看他們一家幾條腿是這麼單薄,他內心裏曾生出了一種憂懼。在他的人生經驗中,尤其是在一九四六年以來的人生經驗中,人似乎都是拱大堆好,不拱大堆沒有好果子吃。然而祖祖輩輩傳給他的經驗又是,種莊稼又不是幹別的,不是趕集不是開會,為啥非要夥在一起呢!

當然他也聽說了,上級叫辦社是為了不叫窮漢再賣地。他買了費大肚子的地,鄉長曾經專門為這事來過。可是大腳想不通:我買地,他賣地,都是自願的事,怎麼就錯了,怎麼就不準呢!說一千道一萬,莊稼人活在世上不是就為了點地嗎!讓那地一畝一畝地多起來,你這輩子就有了奔頭!你不叫他置地,他還圖個啥呢?是不假,有買地的就有賣地的,有的人家地就沒有了,可是你為啥沒有?是你過得不好,是你不會持家,你窮了活該!

大腳尤其關注幾戶入社中農的情況。他曾暗地裏問過他們。他聽到的是,這幾戶都說在入社時吃了虧:社裏怕這些戶多分了糧食,給他們的土地定級時都是偏低;牲口農具打價入社時也被打了折扣。而牲口農具是應該給錢的,但社裏說沒有現錢隻能等以後再給。這樣,合作社的第一步實際上是啃富裕中農的肉。大腳聽說了這些便感歎:共產黨呀共產黨,你愛窮人咱知道,愛窮人是個好事咱也知道,可是你沒想想,你要把窮人都攬到懷裏,窮摽窮,窮吃窮,最後把富的也弄窮,這樣好嗎?

對社裏興修水利、推廣良種化肥等舉措大腳也注意到了。兒子家明幾次提出是否也學一學,但大腳都是搖頭。他撇著嘴說:“嘁,我還不知莊稼怎麼種?光你爺爺臨死那陣子教給我的就夠用的,還用弄那些洋景景!”兒子是很聽話的兒子,見爹這麼說也就不再提什麼建議了,一心一意跟在爹的屁股後幹活。

麥收後對大腳的動員工作是鐵頭親自做的。他晚上來到東院,反反複複地講入社的好處,可是大腳就是聽不進去。鐵頭最後萬分懇切地說:“兄弟,你就聽我的,入吧!入了社保準增產增收!”大腳還是冷笑:“增不增的,秋後看吧!”

不隻在大腳這兒的工作受挫,對其他一些目標的工作也不順利。村幹部們忙活好幾天,隻有一戶答應,而且還聲稱隻是試試看,如果覺得不行就立馬退社。村幹部蹲在一起犯愁,郭小說忽然想出個法子:區上有一筆專門扶持合作社秋種的貨款,就用這錢給每個社員買一雙膠底鞋,顯示一下合作社的好處,增加一下吸引力。寧蘭蘭也說這辦法好,老娘們一看入社不用費力做鞋,肯定要積極動員當家的入社。封鐵頭對這辦法先是有些猶豫,後來也點了頭。於是沒過兩天,郭小說就帶人進城推回了一車“回力牌”黑帆布膠底鞋。在社裏發下,這天合作社社員們又上工,每一條街道上都留下了清晰而又漂亮的鞋底花紋印兒,讓社外的一些人看了都現出豔羨的神色。果然,在發鞋之後的幾天裏,有五六戶報名入社。

大腳的兒媳細粉也受到了誘惑。這天吃飯時她看看自己又笨又醜的布底鞋,說道:“人家合作社就是不錯,還發鞋。”這句話把大腳激怒了,但又不好發作,便道:“膠鞋不好,膠鞋燒腳。”細粉撇撇嘴道:“你看人家社裏的人都把腳燒掉了。”她看一眼公公的大腳說:“怪不得你不饞,給你膠鞋你也穿不上。”大腳讓她氣得,幹脆放下碗不再吃了。他尋思了片刻,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我跟你們說,誰想要膠鞋可以,誰想入社辦不到!”說著起身到屋裏拿出一遝子錢來,摔到了桌上。細粉接過錢數了數,興高采烈地道:“正好買三雙,我一雙,家明一雙,俺小舅一雙!”當天她就去十裏街商店裏買了,回來的路上就穿上了,手裏提著兩舊一新。進村後不住地高抬起一隻腳問街上的人:“你猜俺這膠鞋是多大碼的?不知道吧?三十七的!”

有了膠鞋之後,她果然不再提合作社好。

秋收到了,天牛廟社裏社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合作社的糧堆。特別是社外的人們,一見社裏分糧食就追著往家背糧的社員問:“怎樣?是多了是少了?”得到的回答卻口徑不一,有說多的有說少的。最後總結起來,是中農減少了收入,貧雇農卻比往年多了。費大肚子家中第一次有了那麼多的存糧,高興得晚上看著糧囤睡不著覺,一遍遍地嘮叨:“銀子她娘,你要是活到現在就好啦!你要是活到現在就好啦!”

然而,合作社貸的款卻沒有還上。封鐵頭是打算從合作社賣花生米的收入中扣下還的,郭小說卻道:“先別忙,看看別的村還不還,人家不還咱也不還。反正錢是國家的。”一打聽,別的村也多是沒還。信用社主任大老黃也來要過,可是口氣不是很硬。見他口氣不硬,村幹部就說今年社裏資金緊張,能不能緩到來年。大老黃說:“也行。其實上級有指示,要積極扶持農業合作化,收不上來就不要硬收。”村幹部們徹底放下了心,就把這錢分掉了。結果,貧雇農們的現金收入也比往年多了許多。許多人家用這錢為全家做了新衣,置了新被子,紛紛說共產黨毛主席好。

這年秋後,天牛廟農業合作社擴展到了八十一戶,百分之八十是貧雇農。

這時,縣裏召開了一次農業合作會議,封鐵頭去參加了。他對別的內容記得不太清楚,但有一個口號讓他刻骨銘心,那就是:要使合作社社員的生活水平三五年內趕上富裕中農水平。鐵頭明白,就憑天牛廟合作社這個底子,三五年內趕上富裕中農完全是句空話。要知道,八十多戶社員,一半以上是難填的窮坑,光是叫他們一年到頭糧食不斷頓就很困難,啥時能叫他們吃不愁穿不愁?

鐵頭很犯難。想來想去,還是要多動員中農入社。社裏如果中農占得多了,那麼社員生活的總體水平才能升上去。他回來把會議精神傳達後,又讓大家分頭動員中農入社。於是在年前年後,村幹部和一些合作社的骨幹們便整天往中農特別是富裕中農家裏跑。然而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效果還是不佳。

中農們入社的雖然還不多,但封鐵頭帶回來的那個口號卻讓他們知道了。——哎呀呀,農業社要趕上咱們!癩蛤蟆還要趕上馬駒子來!他們從心底裏發出鄙夷的譏笑。

這個口號在封大腳這裏卻引起了實實在在的警覺。三五年趕上,照他們這樣弄下去,有國家給錢,有那些好種子和肥田粉(他通過這一年的對比已經認識到那些東西確確實實能夠增產),也不是不可能的。啊喲,如果真叫他們趕上,咱的臉往哪裏擱呀?咱可是人家無數次來動員也不入社的呀!

不行,我要好好地弄,一定一定不能讓他們趕上!

大腳暗暗下了這樣的決心,更加盡心盡力地種地,也更加盡心盡力地持家。1955年春天,已經定親一年的枝子因為婆婆突然死去那邊無人做飯,隻好倉促出嫁。繡繡道:咱閨女出門子,怎麼說也得給她置點像樣的嫁妝!大腳先是答應著,可是等到了集上,看桌桌貴,看櫃櫃貴。最後終於置了幾件便宜的。拉回家繡繡看了說這怎麼行?大腳說:有這些就真好!你來咱家帶了些啥?這話又勾起繡繡的傷心事,便不再說一句話。倒是枝子心寬,一點也不計較,帶著那幾件便宜貨平平靜靜地出了嫁。

對自己的作為,大腳心裏也曾生出幾分愧疚,但他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他想,我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給閨女再多也成了人家的,可我省下一些就能叫這個家殷實一些,就能叫這個家跟別人比試比試!

心裏邊順了,發家的勁頭也更大了。在1955年這一年裏,他領著兒子家明與小舅子可玉,起早貪黑,把地種得像繡花一樣精細了。

他雖然知道良種化肥能夠增產,但對它們依然有排斥心理。他認為,那些東西是農業社的東西,而農業社的東西他就不能用。

不用這些卻又想增產,他便采用一些別的法子。到了種麥子,為了能夠得到明年的豐收,決定使用他爹臨死時講過的一個辦法:把芝麻炒熟與麥種拌到一塊撒到地裏,這樣,麥苗借了芝麻的力氣,能夠長得格外好。他就把家裏收的十斤芝麻全部用在了麥地裏。這件事被別人發現了傳開後,許多人都驚歎:“哎喲,大腳今年種麥可破了血本嘍!”

大腳萬萬沒有想到,這用熟芝麻墊底的三畝麥子,竟然沒能由他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