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
臘月是中國農村一個十分重要的月份。春夏秋冬一個大循環結束了,莊稼人的四肢變得悠閑起來,便能集中地使用腦瓜顧後,瞻前,把思想的範圍盡可能放大一些。這是一個難得的空間。
中國那些多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政治家深深地了解這一點,便像染布師往白布上傾倒染料一樣及時地將自己的思想灌輸到這個空間裏去,一些關於農村的重大舉措往往選擇在這個時間貫徹。
臘月初四到初六,中共沂東縣委召開了全縣農村工作會議,各村黨支部書記和農業合作社社長以上的幹部全部參加。會上傳達了來自北京的聲音。那個偉人的聲音讓會場上縣、區、鄉、村四級近兩千名幹部深深地受到了震動:
在全國農村中,新的社會主義群眾運動的高潮就要到來。我們的某些同誌卻像一個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在那裏走路,老是埋怨旁人說:走快了走快了。過多的評頭品足,不適當的埋怨,數不盡的清規和戒律,以為這是指導農村中社會主義群眾運動的正確方針。
否,這不是正確的方針,這是錯誤的方針。
目前農村中合作化的社會改革的高潮,有些地方已經到來,全國也即將到來,這是5億多農村人口的大規模的社會主義的革命運動,帶有極其偉大的世界意義。我們應當積極地熱情地有計劃地去領導這個運動,而不是用各種方法去拉向後退……
農業合作化使我們在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的基礎上,而不是在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基礎上,鞏固了同農民的聯盟。這就會使資產階級最後地孤立起來,便於最後地消滅資本主義。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很沒有良心哩,良心是不多哩,就是要使帝國主義絕種,封建主義絕種,資本主義絕種,小生產也絕種。
我們有些同誌太仁慈,不厲害,就是說,不那麼馬克思主義。使資產階級、資本主義在6億人口的中國絕種,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很有意義的好事。我們的目的就是要使資本主義絕種,要使它在地球上絕種,變成曆史的東西……
四級幹部經曆了一番震動之後回頭看看,頭上都冒了冷汗:以前咱們真是小腳女人哩,搞了個半社會主義的初級社就覺得了不起了,這怎麼行哩?我們不要半社會主義,我們要全社會主義!我們要辦高級社!走社會主義不能等,要坐飛機追!沂東縣七十二萬人的領導者們在新落成不久的縣政府大禮堂裏形成了一個共識,喊出了一個聲音。會議正進行的時候,要求馬上辦高級社的申請書像雪片一樣送上主席台,堆得滿桌滿地都是,甚至把會議主持人的小腿肚子都埋住了。休息時統計一下,全縣還沒有辦高級社的一千三百多個初級社,除了極個別的沒有申請,其他都送上了申請書。會議繼續舉行時,董縣長噙著熱淚,當場批準了所有的申請,會場上頓時歡聲雷動,還有人不知從哪裏找來了鑼鼓,敲出了喧天的聲響。會後,全體代表上街遊行,熱烈慶祝沂東縣農村社會主義高潮的到來。附近一些村的幹部還連夜調來自己的秧歌隊、高蹺隊,夾在遊行隊伍中間載歌載舞,使縣城內萬人空巷觀者壁立。
封鐵頭帶著縣城裏的這種情緒,於正月初六的當天晚上回到了天牛廟。他連夜召開村社幹部和全體黨員會,傳達了全縣農村工作會議精神。他按捺不住滿腔的振奮,歡快地眨著眼睛說:“咱們以前還求著中農入社,這回讓他們來求咱吧!區長講了,誰不入社就把誰和地主富農劃成一類!”
膩味這時已經當上了合作社的治保主任,他猛地跳起來道:“好呀,土地交公再不分紅,我早就料到有這一步!”個別黨員看著他那高興樣子,想想這家夥早已將土地變成鈔票變成酒肉滋潤了他的肚腸,不由得嫉妒得要命後悔得要死。然而現在一切都晚了,封鐵頭向大家講,明天就召開轉高級社動員大會,要求全體黨員幹部首先報名,並把土地證交上。
第二天大會在村前鐵牛那兒舉行。一清早天就陰著,等村民們吃過飯往村前走時,就開始有零星的雪花在飄。但這種不太好的天氣也沒能阻止大會的進行。在越下越大的雪中,封鐵頭走上台去,開始了他的講話。
他當然要首先傳達上級的聲音。但上級的聲音從他的嘴裏轉達出來已經有了許多的改變。如關於“小腳女人”這個意思,他就向村民講要“打倒”。這話讓到會的中老年婦女驚驚惶惶。她們低頭瞅著自己的三寸四寸或五寸的金蓮小聲叨叨:“這腳本來就不好用,再要打倒可怎麼走路?”他講“絕種”這意思,便說要叫富裕中農“絕種”,這一下把一些富裕中農嚇得篩糠:“俺那娘哎,這回要殺俺啦!”但再聽一會他們終於聽懂了會議的主旨:並不是要打倒誰要殺誰,是叫大家入社。入社顯然沒有打倒與殺頭嚴重,婦女與富裕中農噓出一口長氣。
但這口長氣剛出,土地無償入社不再分紅這一條卻又把全體村民驚呆了。了不得,原來是這樣弄呀?會場上立馬亂哄哄的。可是沒容他們討論明白,台上出現了一個情景:膩味把土改複查中幸存下的兩個富農拉到台上,讓他們麵向大夥站著,然後高聲喊:“誰入社就是走社會主義!誰不入社就是走資本主義,就跟他們一夥!”
看著這個場麵,人們自然而然地憶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個個場麵,好多人不寒而栗。在這種氣氛裏,一些黨員幹部走到台前,在早已準備好的一份名單上摁下了表示同意入社的手印兒,然後將帶來的土地證放到了桌上。收完這些,封鐵頭讓其他村民也報名交證。在這個過程中,村民們麵麵相覷互助商量:“交不交?”“不交行嗎?”
貧雇農們表現得幹脆爽快:“交就交,反正地是共產黨給的,人家要收咱就給人家,就當沒有土改那回事!”他們摁了手印,立馬回家拿來了土地證。
中農就不行了。他們一個個急得血往臉上湧,直弄得紅頭漲腦。這件事情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們像在做夢,一個個站在那裏囈語連聲:“要把地收去?地不再是自己的了?”他們希望這是個夢,希望這夢醒過之後一切還原,但村幹部們吆喝他們上前摁手印的聲音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不是夢是現實。於是他們就真是不知所措了。
封大腳初到這個會場的時候心裏挺坦然。他知道村裏又要動員入社,心裏說:咱早就說明白了,不入就是不入,還能把咱抱著撂到井裏去?所以他站到人群的最後邊,叨著煙袋,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會議的內容。
可是,沒過多長時間,這個會議所要辦的事情終於讓他弄明白了。明白了之後他心裏湧起了巨大的恐慌。等到人們開始回家拿土地證的時候,他也急乎乎回了家。
他回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床頭的櫃子,找出了六張紙片子。這其中的五張是1951年政府為他的五塊地所發的土地證,另一張則是前年買費大肚子的地所立的地契。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往四下裏亂瞅企圖藏住它們。他把它們掖到席底,覺得不行,又取了出來;他踩著凳子把它們塞到一個高高的牆窟窿裏,可是端詳了一下又將其掏出捏在了手中。正在這時院門一響,兒子家明回來了。家明進屋後說:“爹,幹部催咱們家了,快把證送去吧?”大腳把腳一跺,把證往懷裏一揣,高聲喊:“我不交!我就不交!”
院門又響,這回是繡繡抱著羊丫進來了。他到屋裏看看爺兒倆這樣子,咬著嘴唇站立片刻,說道:“他爹,交吧,又不是光咱交,都這樣。”
大腳看了妻子一眼,就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抽出了手。家明把紙片子拿過去,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這時,大腳的心就像被一根線牽著似的,“咯噔”一下疼痛難捺,便下意識地起身跟在了兒子的後頭。茫茫然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直到已經聽到會場上的人聲了,他才幡然醒悟,停住腳步,轉身沿著一條小胡同從村東頭出了村,一歪一頓地走向了鱉頂子。
此刻雪下得更大了,那雪已經在路上積了一層,把他一大一小的腳印清晰在留在了身後。他走到鱉頂子,走到他的圓環地裏,拂掉浮雪,抓一把土攥在手裏,就再也把握不住自己,“哇”地一聲就蹲到那裏哭開了。
他想起了十九年前開拓這塊地時的情景:他掄著一把老钁頭,一下一下地刨著;繡繡拖著個大肚子,在他身後一點一點地撿那石頭。後來繡繡把孩子累掉了,她的血她的肉都埋在了這裏……這麼多年了,他為了讓這塊地肥起來,一年一年深翻,一年一年地往土裏加糞。終於,這地改變了成色,一點也不比別的地少收糧食了……這塊地就是這麼來的。而在大腳以前,世界上是沒有這塊圓環地的。這是大腳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作品。他早就發現過這塊圓環地的妙處,你在地裏走,走一天、走一年甚至永遠走下去也走不到地頭。大腳曾無數次想:這塊地永遠走不到地頭好呀,在這裏,我的子孫後代也這樣走下去,永遠走不到頭,永遠永遠守住我給他們創下的這份家業!
可是,我這塊地,我這塊用血汗換來的地,連同祖傳的十八畝地和我好不容易才置買的六畝地,卻都不是我的了!
大腳的心口窩疼得十分厲害,隻好用手緊緊地捂住。
大腳在那裏蹲了好久好久,雪在他的棉襖與棉帽上堆了老厚老厚。
後來,他把頭抬起來,讓目光離開他自己的土地,向著遠處投去了。
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大腳猛然發現:這時天牛廟四周的田野裏已經有了好多好多的人。他們不知是何時走出村子的。現在,這些莊稼人都披著一身白雪,散在各處或蹲或站,在向他們的土地作最後的告別最後的憑吊!
大腳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他不敢再看了。他把臉埋在抱著雙膝的胳膊彎裏,好半天沒再抬起來。
後來是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他抬頭看了看,是在附近有一塊地的費文水。大腳擦了擦腮邊的淚痕。
費文水走到他的身邊,裝上一袋煙才開口說話:“兄弟,甭難受啦!”
大腳吸溜了一下鼻子沒有吭聲。
費文水巴嗒了兩下煙袋,又說:“甭想不開,這是天意。當朝天子要幹的事,神鬼都擋不住!”
大腳不明白他的話,向他的臉上投去了問詢的目光。
費文水從嘴裏拔出煙袋,向天地之間指點著:“你看這雪!它偏偏在今天下!這是什麼意思?很明白!很明白!”
大腳問:“什麼意思?”
“下了這場雪,你看你還能分清各家的地界?”
大腳便睜大了兩眼看。嗬,果然,大雪茫茫,皚皚遍野,所有的土地都連成了一片,那些地與地之間作為界線的壕溝、田埂什麼的統統不見了!
大腳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喃喃地說:“是這樣呀,是這樣呀……”
可是,大腳對一些問題又心生疑問:土地都交了公,到底成了誰家的?是毛主席的嗎?可是毛主席又不能來種,還是由咱們莊戶人種。可是雖然咱種,那地卻又不是咱的。那麼到底是誰的呢?大腳想不明白。狠狠地用了陣腦瓜子還是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