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卷中間,發現一名士子在八股文中用了“顏若孔之卓”這個典,他眉頭一皺,拿起筆來,劃了個黑杠,批上兩個字:“杜撰”。然後,“置四等”,等於是不及格。等著“發落”後,卷鋪蓋回家。凡有主考的不佳評語,考生照例要到堂上“領責”,也就是去受訓斥。這位士子捧著卷子上去,一看這位年輕的主考大人,滿麵慍色,嚇得不知該如何應對?但又不得不為自己申辯:“大宗師見教誠當,但此語出《楊子法言》,實非生員杜撰也。”
在人們心目中,領導是不會出錯的,而主考官尤其不會出錯,皇帝把他派來主考,他出錯,豈不是說明皇帝也有了錯嗎?不僅要維護自己的威嚴,即使為了皇上的英明正確,也不能認錯。但這位年紀輕輕的徐存齋先生,卻頗有一點肯於道歉,敢於認錯的作風,連忙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本道僥幸太早,未嚐學問,今承教多矣!”然後,“改置一等”。
如果換了我坐在那張主考官的位置上,我保證做不到他那樣虛懷若穀。也許和這位考生打個官腔,好吧,我再研究研究,也許找他個別談話一次,私下了結,也無不可,麵子總是要保全的。其實,“文革”期間被押上台批鬥,唾罵自己為人類所不齒的狗屎堆,前麵提到的四類大人物,誰沒低頭認罪過?但不是在那種被噴氣式的狀態下,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不行,用上海話形容,那就很“坍台”的了。對這位年輕翰林,我服了。他的行徑,可算是中國科舉史上的一次特例。
讀了以後,真是感到慚愧呢!
文藝複興時的巨匠達·芬奇,也有過這樣類似的經曆。他曾經在一次藝術家的聚會上,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對雕刻家大放厥詞。他說:“雕刻是機械呆板的工作,因為它需要的智力比繪畫少。雕刻是賣苦力的活,從事雕刻這一行業的人,每天收工時,從頭到腳,都是粉塵,就像泥瓦匠和油漆工一樣肮髒不堪。”
這當然是沒有什麼道理的,而且,那位雕刻大師米開朗基羅也在場。
“文人相輕”,雖然這句話出自中國,大概外國同行,也免不了會有這種人性上的弱點。喜歡說自己的好,喜歡說別人的不好,喜歡聽有人說自己的好,更喜歡聽有人說別人的不好。有的作家,或者,有的藝術家,覺得還不夠勁,索性組織一個合唱團,給自己大唱頌歌,幹脆拚湊一個啦啦隊,給自己加油打氣。或者雇幾個跳梁小醜,無恥文人,把除這位明公以外的一切同行,從死去的到健在的,從有名的到無名的,統統糞土一番,糟蹋一夠,於是,他得到大快活。
達·芬奇說完了,很開心地回到寓所,倒頭就睡覺了。那個米開朗基羅睡不著,你老兄不就是認為自己在繪畫方麵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嗎?鄙人要略遜一籌嗎?好,我要證明我並不弱於你,於是,他接受了西斯廷教堂天頂畫的任務。用了四年功夫,將這幅工程浩大的作品畫完。由於長時間仰臉作畫的緣故,當他走下腳手架時,看任何書麵的東西,都得抬起頭來,頸椎都變形了。
對這幅震驚世界的巨型油畫,拉斐爾讚歎備至:“天啊!米開朗基羅是用與上帝一樣傑出的天賦,創造這個藝術世界的。”達·芬奇在看了這幅傑作以後,走到米開朗基羅的麵前,對他說:“我對雕刻家的那些不遜之言,激怒了你,我為我以往的那種卑劣行為,向你道歉。”
米開朗基羅說:“藝術家必須互相原諒彼此的過錯。”
隻要能夠真誠地,而不是偽善地,深刻地,而不是應付地認錯,對方即使還不肯原諒,至少,那一刻,你的心得到了一份平靜。假如,想辦法減輕一點自己的責任,想辦法將過錯轉嫁出去,想辦法遮掩彌補,偏又欲蓋彌彰,想辦法抵賴、逃遁、推卸、躲避,卻又弄得手忙腳亂……那永無寧日的紛擾,決不會因為你臉皮厚,你忘性好,你麻木不仁,你裝腔作勢,你給自己塗脂抹粉,你以為用手可以捂住別人的嘴,就會離你而去的。
這大概也是我所熟知的文壇上,至今還沒有見到盧梭式《懺悔錄》的緣故。
曆史的無情,就在於它像一名老會計員那樣,賬麵上借方和貸方的不平衡,早早晚晚,總要在決算中體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