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2 / 2)

瘦瘦小小的朱蓮傍著粗粗大大的白荷同進同出,誰也看不出她的隱情來。一個人一種妊娠反應。白荷猛吃猛喝,朱蓮則是飲食無味;白荷一張粉臉如發麵似的潤大起來,一低頭還能顯出雙下巴,朱蓮則麵黃肌瘦,一副風也吹得倒的樣子。朱蓮素來不喜歡單著毛衣走動,這一冬裏她幹脆不穿那種多少帶點腰身的軍便裝兩用衫之類,而是總將原來罩棉衣的藍布褂子灰布褂子套在毛衣外邊,直筒筒地晃呀晃地。白荷笑話她純粹是東北老婆子樣,都白受了京城裏六七年工夫的文明教育了,她卻回答道,她喜歡,這麼寬鬆著舒服。白荷不但好吃而且好睡,放下了晚飯碗就發困,匆匆洗過腳就上床,頭一挨枕頭就睡著;而朱蓮卻成了夜神仙,磨蹭著非等白荷都打了呼嚕了才用水、脫衣、進被窩,而第二天不等白荷睜開眼,她都已經收拾得舒舒齊齊晃蕩著她那件大褂子把白荷的洗臉水都準備好了。

隻有那半大腳,有一天星期日大白天當班,很無聊地坐在傳達室的窗前,曬著那透過雙層玻璃已經變得又稀薄又灰白的太陽,忽然對進來取信件的朱蓮發生了興趣。

“蓮姑娘你過來!”她說,“你臉上怎麼長出那……那色兒來了?”

她本來是要衝口說出“蝴蝶斑”來的,但再粗心再馬大哈她也還是女人家,她猛地記起蓮姑娘還沒出閣呢!

朱蓮的臉通地一下脹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這一紅也遮住了麵上的兩塊淺淺的黑斑。她也不知道自己咕嚕了一句什麼,逃也似的出了傳達室。

她跟白荷一樣,再過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她已經寫信告訴山岩。信寫得極簡短,像一份開會通知似的。所有這幾個月來的含辛茹苦她都一個人自己咽下了。白荷可以腆著肚子大大咧咧地走來走去,她卻必須收緊腹部勾頭縮腦好像她不但一條腿有點羅圈而且還天生有點駝背。朱蓮從第五個月開始顯了懷,幸而她到了第六個月才自知必須遮掩了,這兩個月裏她不得不用寬寬的白布條緊緊地貼身束住自己的肚子,隻有進了自己的被窩才可以悄悄鬆一鬆透幾口舒暢的長氣。白荷雖然亦不想要這孩子可是當孩子突然在肚子裏動彈起來之後仍免不了十分驕傲地跟朱蓮老說老說,朱蓮的胎動卻惟有她自知她有時甚至還會突然生出恐怖,擔心那寬寬的緊身布條會不會窒息了他,扭曲了他,畸變了他,而且這憂患已經開始一日甚於一日地折磨著她。她臉上的蝴蝶斑她自己早已發現,每天一早她洗臉就忙忙地抹上厚厚一層雪花膏,甚至還拍點粉,好在白荷正好並不長這種妊娠斑所以也不知道原來有的孕婦是會長出這種露餡的標誌來的。隻有富有經驗的半大腳起了疑心。朱蓮發現半大腳的目光總會往自己臉上、繼而又常常往腰問腹部逗留,立即采取了應變措施——買了個大口罩,進宿舍時總戴著。又正好天太冷,棉猴也終日穿在身上,把半大腳的探究的目光隔在口罩和棉猴之外。這所有一切,朱蓮統統都沒有跟山岩說,她隻是問山岩,孩子快生了,怎麼辦?

山岩很快來了一封信,比她更簡短:

我的蓮:

愛你。終生感謝你。快到我這裏來。

永遠屬於你的山

其時白荷已請好了探親假並產假,準備回上海去生孩子。她的檔案材料早已寄到了上海,但那邊遲遲沒有回音,她打算同時去催發調令。朱蓮催著她早點動身,說是調動的事夜長夢多,得抓緊點辦,況且預產期不一定很準確的吧,從三棵樹到上海要兩天兩夜呢,早走保險些好。白荷聽從了。

朱蓮的預產期比白荷早半個月。她早在日曆本上用紅筆在那日子上做了記號。剩下已經沒幾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