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辛故意坐在椅上一動不動。
哈益華一蹦而起:“啊呀,輪到我們啦,路老師!”
白寅的目光飛快地掃了圓頭圓臉肥鼻大嘴的哈密瓜一眼。
我聽到了你從胸腔發出的輕鬆的一聲歎息!你判斷出了扶著淩波的不是她兒子路辛!你怕路辛!路淩波瞎了,路淩波看不見你了,可是路辛沒瞎,路辛是認得你的!
我能放過這次機會嗎?不,不放過。
“媽!”路辛響亮地喊一聲,趕上一步扶住路淩波,“不著急,沒狼追你!”
不用回頭看,路辛也感受到了身後的白寅的又一陣顫抖。
“對對,慢走不著急……”哈益華應聲蟲似的呼應了上半句,卻無法重複路辛後麵那半句不倫不類的比喻。哥兒你今天怎麼啦?他有點大惑不解,玩笑開得夾生飯似的!
白寅不能過於失態。他的腳步幾乎沒有停頓。身旁是一批博土研究生,正畢恭畢敬地挾持著他。他把一口氣憋在胸膛,走進“X光室”時,隻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要爆裂開了。他坐進了沙發,硬撐著才不顯出軟弱無力。他盡力讓自己從剛才的猝然打擊下掙紮出來。他記著進這間“X光室”是要給學生們講解幾張腦片。他必須把自己的心從剛剛墜入的深淵提拉上來,重新放回到阡陌交錯但又整齊有序的田野上,駕駛著它轟轟隆隆地有規有律地示範給別人看。他驀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找一支煙抽,或者是灌下一盅六十五度的烈酒。但這非但是無望的,而且理智告訴他不是時候。一群莘莘學子崇敬地散坐在他周圍,一個個都拿著硬麵紙和鋼筆。其中一個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麼,很殷勤地端到他手邊一杯茶。白寅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手,不讓它們發顫,捧起杯子喝下了一大口。滾燙的茶,頓時燙著了上顎和舌尖。但白寅感到自己那板結了的大腦終於化解了開來。他終於找到了自己通常所站立的位置,呼出了那口擁塞在胸口的長氣。
他對那幾種腦片的解釋粗而又粗,使幾個研究生大為失望。還是剛才那倒茶的學生善解人意,問他道是不是先生對這一類“先天性大腦畸變”患者還要加強臨床觀察,所以不急於作出關於病變成因的結論。白寅順水推舟地回道是的,過幾天我就要去鬆江,參加對一個典型病人的會診,待有了更多些資料,我會給大家再上一課的。留下了新的希望,那幾個有誌於在腦神經方麵作出開拓型貢獻的研究生才滿意地作了鳥獸散。
白寅甩開了所有追隨者,急忙走向“眼科”診室。
在門口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以很隨意的態度邁進屋。他請眼科同事開一支“卡那黴素”眼藥水,說是自感眼角比較幹澀,不礙事點點預防預防的。臨出門,他才回頭說道:
“喔對了,剛才一位病人,我看著眼熟,好像是過去的鄰居,後來搬走了。搬哪裏去了?病曆卡上有地址嗎?”
“哪一位?男的女的?叫什麼名字?”
“一位老太太,叫什麼我忘了,兩個小青年陪著的。好像排的是十五六號吧……”
“喔,十五號病呀,她是自費病人,病曆卡是自管的……白老師要打聽她,我們以後一定注意……”
“算了算了,我不過隨便問問……”白寅揮揮手,盡量保持腳步平穩走出了門外。
四
真沒料想到,這個不過是在電視台與哪家專營牛奶巧克力糖的公司聯辦的什麼杯的競賽中,七分靠姿色、三分靠歌唱的陸小燕,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哈益華設計的那張無異於街頭地攤亂糟糟書刊之封麵的大幅廣告,隻差沒把陸小燕的大腿根畫出來了。廣告貼出去不到半天,全場八百六十八張票一搶而空,把哈益華懊惱得連連跌腳,直悔恨沒有“浮動浮動”那票價。“不過,”他像是安慰路辛,其實是自慰,“亡羊補牢,並不為晚。後麵幾場,繼續聘她,可以把票價翻一番……”
伴舞領隊方萬裏哭喪著臉找進經理室:“叫我們怎麼伴她的舞?一次排練也不來……”
“我的方大兄弟呀,”哈益華往門外推他,“少開這個金口好不好,人家唱一支歌我們就要付二百五十,真的請了來排練一個半天,全部賣票的錢都給了她也嫌不夠呢……”
“跳砸了我不管。”
“哪裏會呢?你大方總有辦法的,不就是圍著她轉轉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舞蹈藝術……”
“行了,我說錯了,錯了!舞蹈藝術高尚典雅,是所有藝術中最一流最貴族最譽滿全球的藝術……”
返身將門關上,哈益華問路辛:“怎麼樣,繼續聘,翻一番吧?”
“看今晚的演出情況。”
“老天,有什麼好看的?管她怎麼個演法呢,票賣得出去就是真的!”
演出都過了半了,陸小燕還是沒到。
直奔明星而來的發燒友們終於失去了耐心。團裏那名唱得還可以長得也還可以的女中音從幕後剛閃出身子就被一陣鋪天蓋地的噓聲壓回後台。哈益華一張胖臉漲得如豬肺般為她鼓氣:“妹妹你大膽往前走!走到台中央,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對著話筒就唱!上!老平頭馬上會給你配樂的,我給你調大音量!”
那妹妹依他的辦法終於衝到台中而且舉起了話筒,可是觀眾席上出現了領袖,噓聲被領袖所領導的呐喊聲所代替了。那呐喊整齊而有節奏,因為來看歌舞的觀眾在音樂素質方麵具有相對偏高的含金量。
“陸小燕!小燕!陸小燕!小燕!陸小燕——小燕!”
女中音不得不落荒而逃,還沒退到幕布後,兩行清淚就掛了下來。
哈益華在後台如同陀螺般不住地轉著圈,嘴裏不幹不淨地操著陸小燕的祖宗八代。方萬裏自告奮勇地說我們再上去跳一曲吧。哈益華瞪著牛眼說你就是去跳個脫衣舞也沒人買你的賬了。方萬裏咬著牙狠狠地回道你不妨試試,你現在脫出來不像相撲不像健美運動員倒或許像氣功師了。一聽此言那女中音妹妹噗地笑出聲來,搭腔道哥哥你大膽往前走呀!後台也亂成了一鍋粥。
卻不料那邊前台的呐喊聲竟很快低弱了下來,代之而起的是先幾隻巴掌、馬上就連成了片的掌聲。
哈益華探頭一看,張大了嘴巴:台正中,站著路辛。他的頸上,掛著一把電吉他。
還有個小子在起哄:“下去!我們要陸小燕!”
馬上有個人跳起來衝他吼:“不懂就滾出去!這是路辛!十個陸小燕不頂他一個!”此人顯然正是剛才起哄的領袖。
掌聲再次響起,和著尖利悠長的噓聲。在劇場裏混的人聽得懂噓聲之間的區別,有的表示憤怒,有的表示厭憎,有的會表示喜出望外的愉悅。這次響起的正是這後一種。
人們認得路辛!記得路辛!歡迎路辛!
哈益華突然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熱了眼眶。
“哥兒,你有多少年不上台演出了呀!”
你這怪人!你曾連續幾年包攬了本市的流行歌曲大獎,而且還總是自彈自唱!你一度紅得發紫,許多電視電影都來拉你配唱。你卻突然宣布告別流行樂壇,去投考了一個起碼讀上十年八年的美聲唱法函授本科班。你本來靠著你那金嗓子完全可以發大財,卻去承包了這麼一個區工人俱樂部的歌舞團。這如同要飯戲班子似的破團,掙點錢是多麼的不容易嗬!雖說你用我們幾年積存下來的資金買了一套小小的工房,雖說你的確是全團住房最困難的特困戶,按政策按人之常情都理所當然地應該把這套一室半分給你,可是你卻莫名其妙地招致了許多敵意和嫉妒,那姓賈的主管人競還揚言要“審計審計”你了!若是你繼續唱下去呢?看看那些已經買了“奔馳”、“皇冠”的這星那星吧!看看那些五音不全卻能在樂壇大把撈金撈銀偷起稅來也能以萬計數的能人兒吧!我哈益華實在為你心酸哪!
路辛的歌聲傳向後台,聽起來竟格外地真切和憂傷:
我是一粒種子。
隨風而來時我不知為什麼我是一粒種子;
我是一株嫩苗,
破土而出時我不知為什麼我沒在土裏爛焯;
我是一棵小樹,
狂風暴雨中我不知為什麼我竟未曾夭折;
我是一座棟梁,
參天而立時我方明白了我本來就是棟梁!
這是一首路辛自填詞自譜曲的歌曲,曾經在全國範圍內流行過。劇場的觀眾中,顯然有許多記得這首歌,所以在上半闋與下半闋之間那樂隊的老平頭很賣力地指揮了一長段過門與路辛的吉他相和時,場裏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帶出了後半闋突然變快變硬的節奏:
因為我本來就是棟梁,
所以才是種子;
因為我本來就是棟梁,
所以才破土而起;
因為我本來就是棟梁,
所以才承受得了狂風暴雨,
棟梁,棟梁,
隻因為我本來就應該是參天而立的棟梁!
台前台後台上台下有鼓掌的,有頓腳的,有跟著一起放大了嗓門唱了起來的,惟有這哈密瓜,竟擦去了眼角一滴淚水。
惟有最了解這辛哥兒的,才真能懂得這首歌呢!
一曲歌畢,路辛謝幕返回台後,而劇場裏依然呐喊聲不斷:“路辛!路辛!路辛!路辛!”大有不把他喊出來決不罷休的意思。路辛喝了幾口水,把電吉他又套上了脖子。
“陸小燕來了!”哈益華氣喘籲籲地從化妝室奔出,攔住路辛,“她要加五十元車馬費,喏,這是出租車的報銷單!”
路辛冷冷地說:“叫她滾!申江永遠不用她!”
“這,這怎麼行,她已經在化妝了!”
“送她一百元打發了她,讓她馬上離開!”
“哥兒,你還真打算拚到散場呀!噯噯……”
路辛扭開頭,吩咐呆立一旁的方萬裏:“準備穿插兩次舞蹈,下半場我包了。”然後又衝樂隊的老平頭低喊一聲:“我很醜,但我很溫柔》。”
他踏進了舞台的光圈。台下掌聲連成了片。
哈益華低低地呻吟一聲:“又犯了毛病了。”
戲盡人散後,路辛遞給哈益華一張報紙。
哈益華念著那上麵用紅筆劃出的一小塊社會新聞。他雖然也已年近三十,可依然保持著小學生朗朗誦讀的閱讀習慣。
客觀存在的生命現象,沒有揭開的人體之謎——華光醫院腦外科在本市鬆江縣內發現一例“雨人”。
哈益華抬起頭,驚訝地評論道:“真有‘雨人’?我還以為是美國佬編了電影來騙人的呢!你看過沒有?霍夫曼主演的,獲奧斯卡金像獎的,一個有特異功能的白癡……”路辛點點頭,用下頦指指報紙:“往下念。”
“這例病人,女性,有嚴重智力障礙,但卻在表演歌舞方麵,具有超乎常人的特殊才能……媽呀,我們這一行出天才了……她在發病期間,竟能將許多著名歌手的歌聲模仿得惟妙惟肖,舞蹈動作也優美自如,因此被當地人稱為‘歌仙子’……可真是出了神怪了!我不信!這種小報記者最會吹牛皮了……”
路辛不得不再次打斷他的評述,將手中的兩張長途汽車票塞過去。
“去鬆江?幹什麼?”哈益華詫異地,“釣魚?喔,為你媽找保姆?還不是?我明白了,找你妹妹去!什麼?”他看見路辛的指頭指向了那張報紙,“找那個白癡?”
“看看去。”路辛說,“真要好,招進‘申江’來。”
“媽呀媽呀,我們‘申江’重振旗鼓的希望竟然寄托在一名白癡的身上了!”
“別這麼呼天搶地,演出不是結束了嗎?”路辛禁不住牽動了一下嘴角,“出個告示,說明因劇場大修,‘申江’停演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