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至六時始結束,遂設晚宴答謝。席開三桌,濟濟圍坐,相敘甚歡,盡興乃散。夜深複召集課題組成員開會,各抒心得,爭論激烈,斯亦難見難逄之好事也。

四月三日上午,九時即驅車前往注溪鄉考察。注溪位於天柱縣城北麵,地處清水江畔,距湖南省新晃具甚近,轄上注溪、下注溪兩村。林木樹種多為杉、鬆、油茶,農業則主要種植水稻、小麥、油菜、洋芋。餘所整理之文書未見有來自注溪者,故原不在考察範圍之內,乃應縣政府反複遨請,故臨時前來觀看當地侗族歌舞。

汽車抵達上注溪後,經鄉政府幹部介紹,先赴楊萬超先生家,與其圍坐敘談。楊乃貴州大學藝術係學生,學西洋小號,1962年畢業,遂先至貴州師大附中教書,後下放錦屏中學,未幾又辭職返鄉,遠離鬧市,躬耕田畝。近年則據侗族民間傳說,編排敘事歌舞——《嘎xei的傳說》。敘談內容雖天南地北,然主題仍為其所創作之民族歌舞。

與楊萬超先生交談結束後,遂前往街頭南麵文化活動室,共同觀看侗族敘事歌舞《嘎xei的傳說》。表演者主要為當地男女青年,然穿著裝束均頗時髦,與大城市相較並無太大差別,可見現代性文化之無孔不入。惟舉止言說均甚樸實,依然反映當地淳厚民風。《嘎xei的傳說》一戲,仍用侗語演唱,其義餘雖不甚曉,然事前看過文本,仍大體能知其故事情節。戲之內容,主要敘述人類始祖兄妹成婚與洪水泛監之故事,涉及宇宙論、善惡論、人類起源論等諸多問題,乃百姓日常生活世界熟悉之故事,大有寓勸戒、明美刺、存掌故之深意。而兄妹成婚,則隱喻血緣至親,可強化族群認同,凝聚同胞情感,不妨稱為“根基曆史”,亦可視作“根基情感”,既體現記憶曆史之一斑,也展示心性情誼之重要。其中哭歌一段,甚為感人。演畢座談,內子率先講話鼓氣,多涉音樂題旨內容,可謂專業點評,俾其更臻完善。餘亦受邀發言,辭之再三,不得已,乃從座上站立,先致禮,後補充,費時約二十分鍾,自以為皆搔癢不著之說也。

餘之發言,大意為一方掌故傳說,托諸歌吟表演,俾其流播傳承,非止於自娛自樂,姑不論其編導好壞,做法本身即當肯定。古今殺一無辜,人皆知其有罪。而滅絕一文化遺產,毀壞一民族村寨,卻無動於衷,坦坦然從而受之。然今日滅一文化遺產,明日滅一文化遺產,今日少一民族建築,明日少一民族建築,則華夏非華夏,中國非中國,不僅民族精神無掛搭之處,即文化傳統亦連根拔起矣。

餘又以為侗戲侗歌之演唱保存,雖未必就能入於廟堂,然既為百姓日常生活所必需,其義即不可淺而視之。司馬遷豈不早就有言。“樂,所以移風易俗,自《雅》、《頌》聲興,則已好《鄭》、《衛》之音,《鄭》、《衛》之音所從來久矣。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故凡有心保存文化,尊重文化之價值者,餘均對其表示敬意,至於雅俗之分別,則不遑詳論矣。蓋村歌廟樂,流別分殊,體製迥異,則當各得其宜,互不僭越。民間風歌不必求其組織過工,廟堂雅頌亦不能俚俗媚眾,尺短寸長,質文互補,二者齊頭並進發展,方顯百花齊放景象。而傳統史家向不注意之民眾生活狀態,尤其各種習俗之微妙細節,亦當尋其原委,考其沿革——既適當“分拆”,以突出個案,呈現具體行為之場景。又留心整合,以勾勒宏觀,再現文化體係之大全——最終則揭示鄉民社會之真實,了解鄉土中國之原貌焉。

下午告別注溪,冒雨訪金鳳山。山在縣城東北,從注溪出發,驅車近三十裏,至山腰半峰,路徑狹小,乃改步行。沿途泥濘險滑,眾人相互摻扶,始得一登峰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