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見主人興致甚高,遂詢及家世來源。答雲渤海遠道遷來,並指示堂屋門外石刻楹聯一幅,以確證其說非鑿空捏造,實乃可以信據之說。餘大驚訝之,乃囑同行者羅正副博士抄下。門聯橫批乃“元亨乾利貞”五個大字,兩傍聯語為。
徑起三花光分渤海,雲呈五色彩煥延陵。
一望而知,吳氏乃當地望族,後裔支派繁衍,分布地域甚廣。惟其自稱苗族,何以認同風馬牛不相及之渤海,溯源遙遠陌生之延陵?茲事不僅長期保存於記憶之中,而且大書深刻於門壁上。曆史記憶之真實與史跡之真實既然抵牾,則前者必然有一建構過程,最終則強化為族群集體意識,長久積澱存活於每一個體心中。然其建構之曆史性具體過程究竟怎樣?建構之目的性訴求究竟何在?是否憑借華夏身份之建構或轉換,以爭取其家族生存必不可少之正統地位?最終又如何內化為族群集體意識,迄今仍保存於後裔之曆史記憶之中?抑或其原本即為漢人之士著化——漢人移民長程南遷,入黔後則華夷雜處,乃至漸染夷風,終受苗化——而文化記憶長期保留,雖在苗而仍言漢,言漢而依然歸苗,始終保持雙重族群認同身份,輒更有利於家族之生存發展乎?蓋當地吳、楊、龍三氏,皆為一方之大姓,亦皆認為其入黔始遷祖為漢族。其中之吳姓,輒可溯其始遷祖至吳盛,乃北宋時之大理寺,因權臣賈以道掌執朝政,遂避禍入黔隱居,乃至變裝苗服苗發,習苗俗而講苗俗。惟考諸載籍,如《苗防備覽》便明白雲。“苗姓吳、龍、石、麻、廖五姓為真苗,其楊、施、彭、張、洪諸姓乃外民入贅,習其俗,久則成族類。”吳氏既為“真苗”之首姓,輒究竟屬漢屬苗,似當繼續深考,不可輕作定論。然溯源吳盛之事雖未必可信,明清兩代漢人移民甚多,尤其木行商埠不斷興起,落戶當地之商賈商行甚夥,其紮根苗疆既久,遂有土著化之發展趨勢,由“漢”變“苗”,揆之地方實情,亦非無有可能。吳村長遠溯家世至渤海,不經意之言說背後,或亦牽涉族群史跡之滄桑變化,其緣由經過,輛甚望有心者深考。或依托地域所形成之文化相似性,本來就超越族類區分之差異性,而今人反據後者以判斷前者,則難免受製於“前見”而誤讀錯認。故地域性與族群性,二者均須比觀兼顧也。餘因此擬閱其家譜,主人則慨然應允,當下即轉身步入內室,捧出一長方形檀香木盒,揭去盒蓋,立見裝有線裝書籍二冊,當為世代珍藏之老譜。惜紙已殘損,字多漫漶,蠹朽太甚,不堪觸手。故未敢翻閱,僅囑寥峰就外形拍一照片,即請主人原物裝入盒內,祈望其日後重新裱糊裝訂,長久保存,垂貽子孫,不再使天壤間又少一寶物耳。
臨行話別,吳村長持禮堅請送行,遂由其陪同繞道,考察全村建築風情。時雨方霽,路上偶見行人,皆身著蓑笠,腰插鐮刀,問其何往,概雲掛青。蓋時值清明,祭掃祖墳,乃家族大事,故皆陸續外出,以致絡繹不絕也。而沿路所見,房屋多為木結構,上下合為兩層,居家待客出入,無不方便自然。然最引人注目者,輒為不時閃出之高大馬頭牆,皆聳出木屋一頭,顯得極為突兀耀眼。問之,乃知即為窨子屋,多為前後兩進,壁簷均為女兒牆,屋頂則鋪蓋青瓦,與木屋毗連,遠看仍為一色,牆則磚砌,澤均灰白,風格極類徽州建築,明顯受儒家漢文化影響。村長告餘曰。此類建構多為祠堂,乃宗族活動中心。馬頭牆又稱風火牆,皆封閉而不開窗,發揮隔離帶作用,具有防火功能。寨內所居者雖為苗民,然已無掃寨習俗,亦不吹奏蘆笙,節慶儀式則多演唱侗歌,村長內人即為侗家女子。具見漢文化之影響固然頗深,地方族群之互動亦不可忽視。果然沿路從容盤桓,循寨中石徑至跳場處,吳氏宗祠高大建築,忽焉即閃現於眼前。餘先遠眺觀賞,複近前細審品味,知其盡管略顯破舊蒼老,而風姿依然雄偉卓挺,可謂氣象靜閑,規模肅莊,實乃全村威權之重要象征。吳氏乃鮑塘望門大族,宗祠亦占全寨中心位置,當地漢文化影響之深,隨處皆有符號資源可供證明。尤其儒家價值與地方民族文化之融合,透過宗祠建築特征即能明白領悟。而鄉民之淳樸,宗族之親睦,老人之德隆,兒童之率真,餘經此次考察,亦得親眼見證之,故益信地方秩序之建構,必紮根於深廣之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