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先祖忠孝肇基曆唐宋元明每著芳聲積厚流光榮史冊,在後昆肅雍承祀聯尊卑長幼各舒誠竟象賢崇德薦馨香。

讀聯可知儒家文化及其價值,實浸淫當地民心既深且巨。而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宗祠於地方秩序之作用,餘以為實大矣哉!惜時間甚緊,不敢久滯。遂繼續沿街肆步行,途中時見鋪肆門窗洞開,卻無主人看護,可識偷盜甚少,鄉治秩序井然。比照清代以來契約背後潛藏之信用體係,仍足以證明民風醇美而無華。今日城市文明之弊病,乃在文勝於質。文勝於質則不虛假即虛偽,補救之道則為以質救文。如此則城市反當效法農村,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者是也。

據餘多方詢問百姓,返歸後複查考文獻,反查谘詢得知,當地三門溪、鮑塘、中寨、孔阜,合稱四大名寨,並盛傳歌謠雲。“三門溪的銀子,鮑塘的窨子,中寨的穀子,孔阜的頂子。”三門溪與三門塘相互對望,均為清水江航行必經之碼頭。尤其三門溪有溪水注入,形成積水緩流水塢,極便於船隻停泊,一度成為皇木采辦要地,木材貿易聚散中心。由於木材大量集中紮排貯存,年吞吐量可達數萬立方,非僅往來商賈甚多,貿易市場興盛,而且木行商號林立,財富滋殖彙集,乃至富戶豪右屢興,僅木行巨商即達十餘戶。中寨、鮑塘、地坌木材貿易亦甚發達,惟富庶程度相對三門溪略遜一籌而已。然既為當地名寨,亦各有其文化特色。鮑塘窨子屋餘已親獲目睹,一律皆磚牆砌成,既代表財富,亦象征地位。建築時間則可上溯至清初,恰值木木貿易鼎盛期。蓋當地非特盛產木材,亦地處三門溪流程中流,稍溯溪而上,即可落腳住宿,成交木材生意。故人稱“小洪江”,顯示富貴之窨子屋亦相對集中,形成村落建築風格,廣泛傳為民間口碑。中寨之沃田,餘驅車途經時已略窺大概,其地位處三門溪上遊,離湖南最近。與鮑塘一樣,木材采購遠輸,三地恰好前後銜接,形成重要航行支線。而溪水澆溉良田,稻穀年年豐產,富庶可比江南,頗令鄰村稱羨。孔阜文教之盛,適才觀坌處文昌碑,亦已知其大概。據雲當地人口原不過二十餘戶,然清末以來即有五名拔貢,鄉人皆視其為頭戴頂子之官員。惟村長李紹華告餘尚有高中進士者,鄉人無不引為世澤光耀。然餘返歸後遍查文獻,實乃子虛烏有之說。茲事雖無史實憑據,然認同則可靠無疑。可證國家力量紮根既久,文教體製浸淫日深,鄉人自身之文化身份固然並未丟失,煞傾心漢文化之心態亦昭然可見。所謂“理道之先在乎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雲雲,則足以證明無論發展經濟或推行教化,均為古人視野中從事秩序建構,不可須臾或缺之兩大施政主題,可視為“理道”必具之左右兩翼。如果說銀子與穀子象征財富或豐裕,窨子與頂子便隱喻地位或榮耀。至於社會財富之積累,身分地位之提升,揆諸當地實際,皆無不朝著“國家化”方向發展,最終則與外界聯成一廣大之市場體係。衡量其最富者,非僅冠首黔省,甚至可與江南抗衡,頗令人嘖嘖稱奇。清人胡章嚐序乾隆《清江誌》雲。“苗裔竟有通經應試如內地者,風氣駸駸日上矣。”所謂“如內地者”雲雲,亦屢見於其他典籍,實即“殊域”變為“華夏”之另一種說法。持類以看法者,如嚴如煜《苗防備覽》亦雲。“我朝重熙累俗,聖聖相承,九夷八蠻,漸摩以仁義,陶淑以禮樂,雍雍乎一道同風矣。與我齊民無異,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詎不信哉!”嚴氏之正統中心論取向頗為實出,姑不論如何對其施加褒貶筆法,然苗疆民眾無論“熟苗”“生苗”,一概逐漸與王朝國家“齊民無異”,所謂“一道同風”雲雲,仍非有意宣染之飾言。從清人士夫之官方視野觀察,苗疆實有一不斷去邊地之發展過程——非特邊緣可歸心於政治中心,即異俗亦能化變為文化正統。惟清人“內地化”(國家化)發展之看法,倘若不再成為今人衡判之依據,則如何重新尋找本土文化視域?是否尚有其他世居民族之裁評標準?苗疆反抗與認同之心理文化象征資源究竟孰輕孰重?王朝中心話語與民間自我表述究竟存在多大差別?怎樣看待國家權威在地方傳統中之合法化方式和過程?苗疆民眾作為文化調適之主體,究竟怎樣轉移自己固有之禮俗風規?如何才能走出清人話語導向誤區,尋繹更具有本土實證經驗支撐之客觀言說立場?當仍為有待學界努力探知之一大學術難題。茲亦餘之所以重視清水江文書之一大緣由,目的無非為同時兼具國家與民間雙重審視眼光,以求澄清曆史之本來真相,還曆史評判之合理公正。蓋曆史之複雜詭譎多變,實際遠超出今人之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