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在為這部劇本寫的《桃花扇小識》中開宗明義就說:“傳奇者,傳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則不傳。”這就是說,《桃花扇》作為一部戲劇作品,它的價值最重要的是在文學性方麵;更具體地說,在於它的敘事藝術成就。事實上,每一部悲劇都要講述一個痛苦的故事,這個故事當然是由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們的行為所構成,支撐故事中人物及其行為的基礎是自然與社會環境。由環境、人物和行為這三個要素構成了具體的故事,而這個具體的故事還依托著一個更大的世界,這就是作者心目中的世界圖景,作者世界觀的感性形態。對一個悲劇故事來說,其中所講述的人物的命運、痛苦的根源等等一切秘密就藏在這個世界圖景之中。對於我們來說,要認識一部悲劇的真正意義,首先就應當了解這部悲劇所依托的世界圖景,從中發現作者所表達的悲劇世界觀。

在研究《桃花扇》的世界圖景之前,我們首先來看看《桃花扇》以前的悲劇中世界圖景的特點。以王國維最欣賞的《竇娥冤》為例,這部作品中故事的世界圖景是怎樣的呢?當代學者普遍認為這部作品的思想意義在於“揭露社會黑暗和統治者的殘暴”,“概括了整個元代的黑暗統治,以及貫串這個統治的橫暴、貪婪的生活現實”4.人們常常引用劇中第三折的一支《滾繡球》來印證: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從這兒可以得出的看法是,《竇娥冤》中的世界圖景從整體上來說就是黑暗的、充滿痛苦的。這種看法是否可靠呢?劇中女主人公竇娥的命運的確十分悲慘,難怪她要在最後發出那樣淒厲的呼天搶地的詛咒。但把竇娥的悲劇看成是整個社會黑暗腐朽的必然結果,這隻是富於批判精神的現代人才有的認識。竇娥的命運確實很不幸:三歲喪母、七歲別父、婚後喪偶,然後是張驢兒父子的欺負和桃杌太守的昏憒。但這些過於集中地湊到一起的不幸事件本身卻帶有相當大的偶然性。故事結尾竇天章出麵平冤懲惡,在今天的人看來不過是“大團圓”式的矯飾或“光明的尾巴”,但對當時的人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意義。《竇娥冤》的題目和正名是“秉鑒持衡廉訪法 感天動地竇娥冤”,顯然這裏強調的不是黑暗和痛苦,而是王法和天道所代表的正義和公道。在今天的人看來純屬虛幻的“大團圓”結局,是當時人們的世界圖景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王法和天道的存在使任何現實的痛苦、罪惡都變成了一種偶然,變成了天道循環過程中的一個過渡環節,正義終歸會取得勝利。這個世界圖景所表達的是樂觀主義的世界觀。不僅《竇娥冤》如此,《趙氏孤兒》、《琵琶記》、《精忠旗》等許多悲劇都是“大團圓”式的結局,有的即使情節本身不能導致“大團圓”,也要以虛幻的方式或具有心理補償、抵銷悲劇氣氛的方式結束,如《漢宮秋》結尾斬毛延壽、《嬌紅記》結尾羽化成仙。總之,悲劇主人公們所遭受的苦難、所經曆的傷感經驗,在古典的世界圖景中最終都要被證明屬於偶然的或局部的現象,隻有正義、天道才是永恒的。因此,這些悲劇歸根到底體現的是一種屬於典型的中國傳統的樂觀主義世界觀。

《桃花扇》卻是一幅不同的世界圖景。與前麵所舉的幾個例子相比,首先一個最明顯的差別就是結尾的消極情調: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

這就是全劇結束時的最後一首詩,見不到任何“大團圓”的影子,沒有一點希望的亮色,有的隻是悲愴、淒清、蒼茫。這種淒迷而餘韻悠長的結尾在以神韻見長的詩詞中可以見到,而在以“大團圓”為通例的古典悲劇中就顯得不同凡響了。這不僅僅是個處理結尾的藝術手法問題。我們回過頭來看第一出《聽稗》中主人公侯方域等人剛出場時的幾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