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饑餓是所有人的恥辱(1 / 3)

一隻鳥落在樹上,樹成為鳥的家。

在人看來,家要有床,有門窗,乃至水缸、鋤頭、放鞋的櫃子、寫字台與電視機。東西多,稱之為富有溫馨。因而,人看鳥的家簡陋零亂。

鳥不這樣看。鳥眼裏,縱橫枝條即為沙發長椅,即為單雙杠,即為體育場的看台及台階。鳥以為,人類的財富是他們由於自身笨拙無能而準備的垃圾,無價值。人不會飛行,又不能光腳在大地上行走,更不敢在冬天走,於是穿鞋。所有的鞋都比不上鳥爪那樣耐寒耐熱耐磨輕靈絕緣。所有的鞋——鳥認為——無論它叫阿迪達斯、老人頭、鱷魚,都是人類不得已而使用的道具。美?不可能美。未經上帝之手怎麼能談得上美。至於說到價格的高下,鳥知道這是人類自己騙自己,他們不騙同類騙誰呢?眾所周知,在熊、魚類和昆蟲麵前,人連一雙鞋也推銷不出去。鞋如此,人類的衣服、圍巾、襪子,所謂被子、枕頭以及更可笑的褲衩、背心莫不如此。人類愛說“變態”這個詞,其實他們早變態了,戴乳罩、割雙眼皮難道不變態嗎?變。如果一隻鳥趿一雙鞋飛上天空——用我媽的話說——簡直笑死人了。當鳥看人鑽進鐵皮盒子前行、拐彎、鳴笛並閃耀兩個大燈的時候,覺得這是不會飛行的生物對飛行生物可憐的模仿。他們蠢到開一個橡膠輪子的鐵盒子到處跑,吾靠。不會飛就不飛嘛,安靜坐一個地方多好。其他,譬如人的家裏備一口水缸或自來水是因為他們家缺少一口泉眼,而且,人不知道江河湖泊的方位,知道了也不可能跑到那裏伏倒喝水再跑回來。人有寫字台是人靠寫字(材料、賬目、作品)苟活。人有鋤頭是靠種田謀生。鳥認為,具有先天性缺陷的生物才靠技能而不是本能謀生。如果你是一隻會飛的鳥,已具備了一切。衣食住行樣樣都被上帝安排好了,什麼都不缺。如果人類不砍伐森林,不汙染水源,鳥子鳥孫都能活下去而且幸福指數老高了。

人類呢?人類靠大量資源活著,用漫長的時間接受教育並采用八選一、八十選一、八百與八十萬選一的方式決定一小部分人活得好。而鳥,隻隻活得都好。

鳥吃小蟲或草籽果腹,今天吃過了睡覺,不考慮明天,也不琢磨吃其他眾多生命體,比如燕窩羊蠍子牛尾、雞胗鴨脖子魚翅。人吃了今天的食物要思念明天明年乃至晚年的食物,吃一切能吃之物。除了食物,人還惦記明天的位置、榮譽和股市。人是這樣的多、這樣的壞,不謀劃不行。

當人類用生物礦物資源保障不了自己的生存安全的時候,發明科技手段讓自己生活得——姑且叫——好一些。然而,世界上科技最發達的國家同時也是軍事工業最發達的國家,如美國。軍火業發達除了發動戰爭即殺人之外,沒有任何好處。因此,鳥決不會羨慕小鷹號航母和卡拉尼什科夫衝鋒槍。鳥不羨慕科技,它們認為,科技對人而言,是彌補他們的短處和貪心所準備的技巧係統。譬如可以走得遠,看得遠,聽得遠,以及占有更多的資源,包括月亮之上的氦三。鳥不需要。如果說到看電視,鳥認為這是人類最能暴露自己愚蠢的事兒。他們不了解自己的生活,於是看電視劇裏別人怎麼生活。至於一些明星與名流的光焰,鳥以為這是人類的僭越——上帝沒給予他榮譽卻被他冒領。名流不蠢,蠢的是他們的景仰者,後者自稱粉絲。當粉絲們把那些循環係統、呼吸係統、生殖係統以及淋巴腺、扁桃腺、腎上腺和性腺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視若神明的時候,鳥看不下去,拍拍翅膀飛了。鳥想問人類:你們見過神嗎?爾等把笑都給搞哭咧。

鳥兒飛飛,大地像一幅永無盡頭的長卷。油菜地鑲著渠水顫動的銀邊。房屋如果不冒炊煙,如同新發掘的考古遺址。鳥鑽進風如魚鑽進水,風用雙手緊緊裹住鳥兒,怕它們摔下去。河水有的分岔,有的彙合。老鼠從廣闊的田野上跑過,被砍掉的白菜把根留在土裏。山多高啊,鳥悠然飛過,在山頂拋一泡帶草籽的糞便,岩石如開小白花。鳥看到火車傻頭傻腦地奔跑,不知去幹什麼了。而太陽升起來之後,這是在秋天,被山遮住陽光的草地塗一層白霜,光照的草地露珠爍爍。鳥飛過來飛過去,沒什麼事務,這輩子就這麼過,舒服,真舒服。

鳥感覺鳥類可能比人更接近神的生活。天下有一棵樹是它的家,天下無數之樹都是它們的家。住哪一個家都無需花費、置辦、申領與動遷。而人隻有一個家,大城市新結婚的人恐怕連一個家都安不下。正如人居有門窗是怕偷怕冷怕熱,鳥在透明的沒有門窗的樹家上生活,不冷不熱不髒不盜。鳥想問上帝,您為什麼把人設計得那麼無奈?冷熱不宜,坐臥不宜,喜怒不宜,饑飽不宜,不宜不宜。他們竟能吃出糖尿病和痛風,這是為什麼呢?神不語且安詳,鳥也安詳。如果不被囚進籠中,鳥不急躁。鳥不曉得嫉妒、怨恨,不會狂笑譏笑冷笑嘻嘻嘿嘿哈哈與蹺二郎腿。鳥寧靜,鳥一躍上天,鳥喝幹淨的水,鳥擅長所有藝術中最偉大的藝術——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