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饑餓是所有人的恥辱(2 / 3)

神什麼樣?神至少自由,像鳥那樣在天空活動。神應該是幹淨的,包括飲食。神當然會歌唱。

當我寫下“鳥像神一樣生活”的時候,還想寫下另外一句:如果人像鳥一樣生活,該有多好。

我從向海返回,經通榆縣城換火車,車票上印“開通站”。為什麼不叫通榆而叫開通?此地文明肇始,火車開通?這裏的人民(文件叫群眾)開明通達?或鐵道部某官員乳名開通,放到這裏紀念一下?不知道。我的認識是,北京站就叫北京站,說開北站就不合適。人家上北京,你給拉開北去,他不去。

離開車還有十個小時,我胡亂轉一轉。先轉到火車站邊一水果攤。大凡車站碼頭,商販麵顏多含戾氣,怎麼弄的搞不懂,也可能被汽笛聲震的。油桃、小西紅柿、南果梨、葡萄,女攤主掀開棉被(實際上一條褥子),這些水果像畫展一樣鮮豔奪目,我每樣買了一些,想象這些水果進我肚子之後到何處去,變成了什麼?記起書裏一段話:“人作為高等生物對所吃食物需經消化方可吸收,譬如唾液中酶所發生的作用。而低等生物進食無消化過程。”白細胞或吞噬細胞摟過來病菌株直接吸收,不嚼,也得不了病。如此說來,低等生物竟很高明。我若抱一筐蘋果或一袋白麵,貼在心口窩,吸收了,豈不妙哉?一個月用不著吃飯,還環保。進超市,魚躍撲入葡萄(與烤鴨)攤上,很快像蚊子那麼胖,慢慢滑下來,回家。上述想法隻是我的隨感,又叫雜感,寫下來沒啥教育意義。這時——我交錢剛要走——見一小孩麵對水果瞠目。

該小孩身長二尺九寸許(市尺),小學一年級樣子,手裏拿一件不知其稱謂、帶線的舊玩具。他的手背、臉頰和脖子附著一層均勻的、化驗不出來的物質材料,簡稱“黑泥釉”,身著大人的舊條絨上衣。而他的眼睛被水果激發光芒,經久凝注,簡稱“幸福”。

“孩子。”我拿幾個水果給他。他緩過神,掉頭就跑。

這時女攤主發話:“過來。”

這個小孩或稱流浪兒、農村留守兒童輕輕走過來。“接著。”

小孩接過我給的水果。兩三個裝進上下衣兜,手裏各握一梨一桃,動作迅捷。他咬一口桃,再啃一口梨,兩果並嚼,構成新滋味。他眼望藍天,果肉在嘴裏左移右挪,風光八麵。還未咽,小孩唱起歌。咀嚼耽誤吐字發聲,我沒聽清歌詞。他接著咬、接著唱,殘果扔核,再掏出一個緊攥在手裏,繼而眺望遠處的藍天。剛才忘了交代,通榆縣城悉為新樓,樓房的外牆貼麵磚有牙白、赭紅、薑絲黃等各種顏色,有的樓掛促人奮進的布麵標語,紅地白字,宋體。樓頂上,白雲沉穩移動,天藍得剛好配合吃水果。

“你心腸挺好啊。”女攤主說我。

我正回憶自己何時吃水果唱過歌兒,唱的是什麼歌?我見過很多唱歌的人。一次聚會,騰格爾氏吃了幾杯酒後唱東蒙古民歌《烏尤黛》;鄒靜之氏在興凱湖邊的篝火旁唱《今夜無人入睡》。他們唱時誰都沒吃油桃和梨。我對女攤主說:“都一樣,咱們小時候不也饞水果、吃不起嗎?”

“就是。不過這個小叫花子、小不要臉的有點缺心眼兒。”

“缺心眼兒”與“腦袋進水了”、“腦袋讓門框擠了”等,在東北話裏是傻的意思,正稱乃為“智障人士”,可參與殘奧會。我看小孩不傻。享受物產甘美,且望藍天者,焉能缺心眼兒耶?女攤主心眼兒其實有點缺,用棉被或褥子捂水果。捂軟了就不好賣了,但我沒提示她。

小孩教我水果甘美一課,我把水果在水龍頭下假裝衝一衝,坐在台階上吃,美雖美,自忖不及小孩嘴裏美。上帝的公平於此再一次顯靈,他乞討,我未討(討的方式不一樣),但他享受我享受不到之心曠神怡,兩下扯平。而隨手拿幾個水果送孩崽子,小孩就啟示你水果藍天歌唱之美,為什麼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