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饑餓是所有人的恥辱(3 / 3)

有一次,我在街上見到一位走路無規律晃動之人,側觀其麵,煞白有汗。問他怎麼了,他唇微動。我將我耳送他唇邊,聽見兩字:“我餓。”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大街上餓晃蕩了。不行,我左臂一伸,指示他步入“大明包子鋪”。這是鄙單位邊上一小型餐飲場所。他——後得知其為安徽省潁上縣人氏,到沈陽找工作不可得,連回家路費都耗盡——吃了三籠包子、兩碗二米粥、一碟子醃白菜。我跟你說,人要是餓了,他沒工夫感謝你,隻感謝包子。吃飽了之後也不感謝,血湧到胃裏,大腦昏沉沉的,困了。吃包子,他下頜骨與咬肌堅實有力,別說包子,花梨木、雞翅木、膠皮管、開泰管、雨靴、羊羔皮前進帽都可“哢哢”嚼碎咽到肚子裏消化吸收之。餓者根本顧不上跟你搭話,因為沒長兩張嘴。他眼睛同樣炯炯看著遠處。遠處——兩米外的牆壁貼一張“八榮八恥”公約。吃飽了,這個六十多歲之農民,麵紅潤,眼神柔和有光。

結賬,他走了。包子鋪老板與我熟,說:“大哥,你讓人騙了。”我驚訝,他都餓成這樣了,騙我什麼?我見過很多騙子,沒見過裝餓而且吃那麼多包子的騙子。騙子者,利用別人占便宜的心理謀取對方錢財,我在他餓中占到了哪一樣便宜?沒有嘛。

我不止一次看到,下層人士對更下他一層的人的凶狠。甲不如乙,乙斷然不送甲哪管是一口水喝。而下層人士把自己稀少的錢財送給什麼人呢?送給不缺吃不缺喝之上等人,用彩票、抽獎、行賄、股市和有線電視收視費等方式。

依上述兩件事而言之,我花費十來塊錢,如同給缺了螺絲的一扇門安了個螺絲,門接著門,這錢比我自己消費更有價值,更具美感,就像你朝遠方扔一粒小石子,小石子在空中飛,穿越樹林、草地和水塘,恰恰落進一個牛眼睛大的小洞裏,多愜意。是誰受騙了?沒人受騙。吃飽包子之潁上縣人士麵色紅潤後,又笑納我所贈路費兩百多元,這也不是騙我。他除了說回家之外並沒承諾我別的事體,沒說在月亮上送我一塊地,沒任命我擔任民政廳長,沒保送我成為黨校在職研究生與碩士同等學力。假如他不拿此錢買車票,其用途也無非住店,買包子,買麵條,買瓶裝水,均為錢之正用而非邪用。難道他能用我的錢去嫖娼嗎?我都舍不得他能舍得嗎?他幹什麼,我不管了。

我並不想借此實施自我表揚。周知,慈善家(家!)長期地、大量地、默默地幫助別人,最顯著的特征是他們不說出自己的事跡與姓名。而我作為一個經常得到別人幫助偶爾小助他人的人,想發表如下三個小感想:

一、兜裏揣20元錢的人不要瞧不起揣19元錢的人,在國家統計局看來,他們屬於同一階層的人,杏熬南瓜一色貨。窮而惡比富而惡還嚇人。

二、對貧困人士不須提高全身的警惕,他們騙不了你。能給倆銅子兒就給,不給拉倒,毋庸切齒怒目。人警惕的應該是自己的貪心,是衣著考究又善於在言說中宏大敘事之人,是大的利益集團的人。氣宇軒昂的人物才騙得了不如他們的弱者,弱者騙不了強者。弱者騙隻騙幾頓飯,開不成上市公司,騙不來一塊地或一個橋梁工程。

三、如果靜下心來體察周遭並放些零錢在兜裏,就可以幫得上別人一點忙。其實是錢在幫忙,人隻做點協調工作。有錢並會用錢,也算高等生物特色之一。我跟開通車站水果攤女攤主說:“咱們小時候不也這樣嗎?”女攤主垂首歎惋,深以為然。其實,我小時並不如此,托父母大人之福,我在三年困難時期也不曾吃糠咽菜。具體情況,我甚至不好意思寫出來。比如我從小看畫報、聽唱片,五六歲穿皮鞋。而小夥伴兒穿布鞋,下雪天也穿帶窟窿眼的夾布鞋,使我的皮鞋顯出不好看,像牛蹄子。我拒穿竟遭父親吹胡子瞪眼,極其不爽。但我不管在兒時、青年乃至現今,一直知道餓是怎麼一回事兒,它是恥辱之中最大的恥辱。或者說,饑餓者的存在,是時代的傷疤。

一個時代不管蓋了多少高樓大廈,不管有多少人買了珠寶首飾,當還有一個人餓的時候,人們應該停下自己的事務,幫他在十分鍾內填飽肚子,讓手裏的錢產生應有的道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