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跑,馬路上有人喊我。是喊我嗎?這裏的警察說過,圖瓦人午夜開始喝酒,早上才醉。我嗖嗖跑之,然而,拐過幾個街口,他出現在我麵前。不用怕,圖瓦人都很善良。最多一醉漢向你討要十盧布喝酒。這個人張臂攔住我,我把運動褲兜翻出來,沒錢。他搖頭,對地麵敬禮。嗨,是禮兵。他穿一件灰夾克,沒看出來,再說他也沒扛槍。
他說他叫寧布——圖瓦人信喇嘛教,好多人取藏語名字。寧布領我去看貓,到附近。
我身上汗濕,還是跟他走了。穿過兩條街,人們都在睡覺,圖瓦人清早不起床。寧布背一個羊皮口袋,係口。我用手捅一下,液體。寧布說,他看出我是一個和貓有淵源的人。也算是,我媽愛養貓。他說,去世這位總統養了一群流浪貓,管它們叫“靈目國民”。他死後,總統遺孀到鄉下住,貓散夥了,四處遊蕩。
我問:你怎麼得知他附靈於貓呢?
寧布不管我問話,按自己的思路說:貓想念總統,月圓之夜在屋頂嗥叫。今年牛蒡草比去年多,你看路邊。總統喂貓牛奶,他認為每個貓前生都是藝術家,並且更喜歡喝羊奶。總統呼麥唱得好呢。小孩子死去了,總統會流眼淚。他是德國的博士,但沒有孩子。他養了五十個貓,每個星期三給一個貓過生日,給貓戴那種帽子。這個俄羅斯老太太的兒子醉酒淹死了,她每天早上在這裏等兒子。總統送給我一個指甲刀,韓國的,這麼寬。原來這裏是俄國兵營,撤了。可是總統死了,貓離開了他的房子,也沒人給貓過生日。後來,我站崗,下午兩點鍾天突然黑了,烏雲像樹那麼低。一個閃電從天上掉下來照亮地麵,總統在廣場孤零零地站著,看見我,他一轉身跑了,四腳著地,尾巴是白的。你明白了吧?
沒等我說明白,寧布說到了。兩扇灰色鐵皮門,門環用柳條係著。打開,空場堆著無數廢骨頭(不廢的骨頭堆不到這兒)。上麵趴著一群貓,紛紛跳下來。寧布把皮囊放下,對著兩米長的鐵槽倒下去,牛奶。小貓們粉薄的舌頭輕快飛舔。寧布掏出花生米大的奶球喂那個黃貓。寧布撫摸它的毛,說:總統的靈魂不在它身上了。
我問寧布:它經常去總統府嗎?還有別人知道它是總統附靈嗎?寧布把手臂橫著劈過去:信,就信了,沒這麼多問題。其實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總統,也許是副總統,也許是副部長,有什麼區別嗎?他用細長的突厥式的眼睛看我。
我隻是問問,圖瓦是俄聯邦六十多個結合體之一。它的政體是共和國,首長叫總統。這裏的人信喇嘛教,同時信薩滿教,相信天人合一。寧布又說,我覺得總統把靈魂轉移到向日葵上麵了,你看到沒有?那隻貓的眼沒有靈氣了。你知道向日葵嗎?
我說知道一點。
他拎著空癟的皮囊,領我向葉尼塞河邊走去,經過一個“二戰”烈士塔。河邊,一片向日葵垂著沉重的頭顱,它們軀幹的白芒還掛著露水。向日葵像路燈,像花灑,像廚娘一樣低頭沉思。
寧布說了一通圖瓦語,用蒙古語翻譯給我:總統啊,你的靈魂藏在哪棵向日葵上,就讓它抬起頭看看我吧,我是寧布。
寧布坐下來,雙手抱膝等待。我也坐下,等待某一個向日葵慢慢抬起沉重的臉盤子看我們。葵花的花蕊大多脫落了,用手一拂,將露出擠在一起的葵花籽,像排字工人的字盤。有的花盤垂得比枝幹都低。一棵小向日葵站在隊伍裏,身材隻有它們一半高。它的臉就是臉,不為結籽,新鮮光潤。唇形的花瓣整齊地張揚,像兒童混在大人逃荒的隊伍裏。我指著小向日葵問寧布:會不會是那棵?寧布走過去,單腿跪下,用手指摸它的花蕊和花瓣,站起轉到它後麵查看,掐一塊葉子撚碎在鼻下聞聞,說:最有可能的了。然後他與它對視。寧布用雙手的食指拇指拉住小向日葵的葉子,用圖瓦語悄悄說什麼。他後背汗漬,鞋帶亂成了一團。
這場景,別人看了也許覺得他們好笑,但我喜歡寧布“離奇”念頭後麵的認真。人為什麼不可以有靈魂?靈魂為什麼不可以附著於向日葵身上?隻有幸福的人才有這種毫無功利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