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岸邊的柳枝爬上綠苞,所謂“東風柳枝長”。葉苞好像從伊水河裏爬上柳梢,為了看一眼龍門大佛。奉先寺的盧舍那佛像四季安詳,對眼前景物視若不見。春天不一樣,大佛喜滿身心,看萬物生長。伊水河的水量在春天大了,生靈們開始活動,小鳥兒飛來飛去,在空中結一張透明的網,兜住春色。小蟲子從冬天醒過來,緩緩地爬向石窟。龍門石窟存佛像十萬八千尊,最小的佛隻有兩厘米。小蟲要找小佛像。
小蟲拿佛菩薩當做自己的朋友。兩厘米佛像的洞窟是菩薩的家,也是小蟲的家。這裏清涼,遠處的伊水像漫過了對岸,其實隻在往前流。水流到洞龕這一段,慢得像集合的隊伍散開了。河水慢慢看這些佛像。佛像經兩千年人間風雨,莊嚴如故,俯視有情國土。小蟲覺得佛像等待與自己相逢。佛也這樣回答小蟲:為了等你,化為石像。小鳥兒也飛到佛像的龕裏歇腳。無數翠鳥從四麵八方飛到這裏,在佛像腳下肩上,好像長出了一簇簇綠葉子。
大佛年年看到此景,嘴角些微含笑。佛對一切生機無不歡喜。草芽、葉苞和小鳥遺落在空中的羽毛,都在宣揚生的美。生命,僅就美這一項就是一個寶,而生的意義可謂貴。多麼卑下殘缺的人,他生命的價值對家人親友都寶貴。人看佛像,佛像看人,均栩栩如生。盧舍那佛是龍門石窟裏保存最好的大佛,高十七米多,唐皇李治、武則天夫妻鑿成於675年。盧舍那的梵文意思為“遍體光明”。在一千四百年間的每一個早晨,第一抹朝暉裏的大佛如披金紗,景色一定動人心魄。陽光把佛像一點點照亮,金色一點點加深。唐朝的工匠們看曦光中的大佛眉目清晰,眷戀這一塊土地。杜甫詩“孤舟一係故園心”,就是在洛陽。佛的麵龐和衣褶上,滑落過工匠的淚珠和汗滴。我們走走站站看大佛,卻說不出佛的表情裏的深蘊。寧靜裏、莊嚴裏、親切裏還有更深的意味,對這些,佛不從表情裏透露。每個遊人帶著對佛的印象回家,一人一個印象,都喜悅。雕像達到這樣的境界不可思議。如果沒有龍門石窟,中國就沒有在人類曆史占有頂峰位置的石雕藝術。
春天裏、晨曦中、月夜下看奉先寺大佛,最為殊勝。
讀一本書,有時會把書外的景象記在腦子裏,多少年不忘,比書更有意思。景象不在課堂和書房裏,在外邊。
柯南道爾的《巴克斯維爾獵犬》是我念師範期間讀到的,是一部中篇小說,《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一種。開篇在課堂看,晚自習也看。九點半同學們回寢室了,我接著讀。燈下一人,四外漆黑。我對日光燈的嗡嗡聲、樹葉子被風吹到玻璃窗的微響均感驚然。讀恐怖小說,人耳聰目明,全身汗毛都站著,隨時準備跑。教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在七麵窗戶和一扇門的外邊,卻充滿不可知的窺視。我覺得不安全,跑到學校大門的收發室接著讀沒讀完的部分。下半夜,收發室老頭摟著五節電池的手電筒睡著了,我坐在窗下台階看完這部駭人的作品,汗毛們也終於躺下歇一會兒。後來,每每走過師範學校的門口,我都想起巴克斯維爾獵犬、收發室的水銀燈光以及門口隻有拇指粗就開出三、四朵花的桃樹。更有甚者,我當時似乎體驗到獵犬尖牙咬我腿肚子的痛楚,並覺得自己腿上留下一個半圓的疤。有一次,一人說他小時候被狗咬過,擼起袖子展示這個疤痕。我差點說出我在師範學校門口被巴克斯維爾獵犬撕咬這件事,並想展示腿肚子。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