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羨慕別人,老年人羨慕自己。這差不多是一個通例。
我過去說過,現在的人不願意當自己,都想當別人,粉絲實際上是由一幫想當某個人的團體組織。他們恨不能跟自己的偶像嫁接一體,或者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伴其左右,共度朝夕。鍋裏的飯比碗裏的香,那山總比這山高,這一番心情古已有之。現代的傳媒強化了這一種價值觀。各行各業的明星通過傳媒加大了大眾的自卑感,生出脫離皮囊追偶像而去的仙人之念,盡管偶像們也是皮囊裹身,沒什麼仙氣,最多替藥品代言。美容與整容更是自我厭倦的表現,明目張膽當別人,當一個自己都不認識但好看的人。古人給父母寫信,自稱“不肖子”。肖者,像也,不肖即不像,謙稱自己跟父母比起來差得太遠。整過容的人離父母更遠,姓相近,貌相遠,相當遠。
人不像點誰,都感到寂寞。消費催生了民眾的集體表演欲望,服飾、發式、相貌朝商品社會提供的樣本看齊,然後整癟錢包。這是與DNA的生死決戰。
老年人不再羨慕別人,多大的明星都成不了他們的偶像。老年人考慮得更多的是活,而不關心活的花樣。能活著已經很好,為什麼要像別人那樣活?老年人像柿子秧、茄子秧一樣知道植物與水土光照的關係,不想變成豆腐秧或肉秧。一人一體,一人一道,是老人對生的體悟。他們羨慕過去的“我”。看過去的照片,老人崇拜自己年輕時候的力量、幹勁、勇氣和滿頭烏發。如果問他們想當什麼人,老年人的回答一定是當過去的自己。人老了,甚至弄不清自己年輕時有那麼大的力氣,能吃那麼多的飯,為什麼酣睡不醒?這些一般人不屑討論的問題成了老年人神遊化外的課題。一切源於年輕,一切都沒人替他回答。所有人對自已經曆過的事情都會產生陌生感與敬畏心,世界在他們眼裏越發不可理解。科學、哲學在許多細小的事物上發射出光芒,就像當年曾在兒童眼前放射過一樣。老年人越來越想當自己,通過自己來探究整個宇宙。年輕人還在忙著當別人,遠離自己。豐子愷說:天下事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