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了報仇雪恨,放心吧,

隻要有她一個人就夠了。”

科西嘉島尼奧羅地區的哀歌

181X年10月上旬,英國軍隊裏的優秀軍官,愛爾蘭籍的上校托馬斯·內維爾爵士,從意大利旅遊歸來,帶著女兒到達馬賽,在博沃旅館下榻。一般狂熱的旅客對旅遊地的讚不絕口往往會產生反作用,時至今天就有許多旅遊者為了顯得與眾不同,都信奉賀拉斯的那句話:“毋讚美任何事物”,對一切都不應表示驚訝。上校的獨生女兒莉迪亞小姐就是這類不驚訝的旅客之一。她覺得《耶穌變容》平淡無奇。正在噴發的維蘇威火山並不比伯明翰的工廠煙囪更壯觀。總之,她對意大利最大的牢騷是這個國家缺乏鮮明的地方色彩,缺少獨特的個性。對她這幾句話的意思隨你怎樣理解都行,幾年前我還十分清楚,而今天已經不甚了了。起初,莉迪亞小姐自以為在阿爾卑斯山南端可以看見很多前人所未曾見過的事物,回國以後能夠同被稱作君子的汝爾丹先生談論一番,因而洋洋自得。然而不久她就發現不管她走到哪裏,她的同胞都已來過,要找出一件無人見過的東西根本無望,於是她就一變而為反對派。老實說,最令人感到氣憤的是,當你一說起意大利的奇觀勝景時,就有人問你:“你一定看見過某地某某宮中的那幅拉斐爾的名畫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東西了。”——不料這偏偏正是你漏看了的。既然樣樣都看太費時間,那麼最簡便的辦法莫過於否定一切來得幹脆。

在博沃旅館,莉迪亞小姐還遇到一件令人十分惱火的事。她從旅遊中帶回來一幅美麗的速寫,畫的是塞尼城的佩拉熱城門,或稱變石建築城門,她以為絕對沒有人畫過這座城門,誰料她在馬賽遇見弗朗西絲·芬威克夫人,夫人給她看自己的紀念冊,她發現在一首十四行詩和一朵枯萎的花朵之間,也竟然出現了上述那扇城門,而且用的是強烈的錫耶納的土黃色。莉迪亞小姐一氣之下把那幅塞尼城門送給了她的貼身女仆,從此她對佩拉熱式的建築再也不尊重了。

內維爾上校也奇怪地感染上了這種煩惱的心境。自從他的妻子謝世以後,他對一切事情,無不用莉迪亞小姐的眼光來看。對他說來,意大利的最大過錯是使他的女兒覺得煩悶,因此這是世界上最索然無味的國家。他對那些繪畫和雕塑確實無話可說,他感到印象最深的,是這個國家是打獵最最蹩腳不過的地方,他不得不頂著烈日在羅馬郊外的田野裏奔跑40公裏,才能打到幾隻沒有價值的紅山鶉。

到馬賽後的第二天,上校請他以前的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飯。上尉剛在科西嘉島住了6個星期。他對莉迪亞小姐娓娓動聽地講了一個綠林好漢的故事,這故事有一個特點,就是和他們從羅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經常聽到的盜賊故事迥然不同。吃到餐末點心的時候,隻剩下兩個男人和幾瓶波爾多葡萄酒,他們談起了狩獵。上校得知科西嘉是個狩獵的好去處,獵物之豐,種類之繁,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在那裏能夠見到大量的野豬,”埃利斯上尉說,“必須學會把它們同家豬區別開來,因為它們簡直驚人地相似;萬一錯打了家豬,豬倌們便馬上要來找您的麻煩。他們全副武裝,從被他們稱作雜木叢林的小樹林裏鑽出來,要您償還他們的牲口,還要揶揄您一番。獵物中還有盤羊,這種奇異的動物在別處是看不見的,是狩獵的好目標,不過很難獵到。還有鹿、黃鹿、野雞、小山鶉等等,品種繁多,在科西嘉到處都是,不勝枚舉。上校,如果您喜歡打獵,就到科西嘉去吧,那裏,就像我的一個旅店主人所說的,您能夠射擊所有獵物,從斑鳩到人都行。”

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上校不由感到驚愕:難道人也可以獵殺?……

喝茶的時候,上尉又講了一個株連旁係親屬的複仇故事,使莉迪亞小姐再度入迷。這個故事比前一個更古怪,結尾的時候上尉還把當地怪異、蠻荒的外貌,居民奇特的性格,他們的好客風氣和原始的習俗,向莉迪亞小姐一一描述,終於使她對科西嘉這地方心馳神往起來。最後,他送給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其價值並不在於它的形狀,也不在於它鑲了銅,而在於它的不平常的來曆。它是一個著名的綠林好漢轉讓給埃利斯上尉的,保證它曾經刺進過4個人的血肉之軀。莉迪亞小姐把它插在腰帶裏,又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睡覺以前把它從鞘裏抽出來兩次。上校這方麵,卻夢見他打死了一隻盤羊,主人要他付賠償金,他心安理得地照付了,因為這種盤羊是特別怪異的野獸,身體像野豬,卻長著兩隻鹿角,還拖著一條野雞的尾巴。

第二天,上校和女兒兩人單獨吃早飯時,上校說:“聽埃利斯講,科西嘉島上有豐富得驚人的獵物,要不是那地方離這裏太遠,我倒很願意到那裏去過上個十天半月的。”

“好極啦!”莉迪亞小姐興奮地說,“我們為什麼不到科西嘉去呢?您在那裏打獵的時候,我可以繪畫;我要是能夠把埃利斯上尉所說的那個山洞畫到我的紀念冊上,我才高興呢,據說那個山洞是波拿巴小時候讀書的地方。”

上校表達的願望,得到女兒的極力讚同,也許這還是第一次。這個意想不到的一致使上校非常高興,但是他足智多謀,故意說出種種不同看法,以便把莉迪亞小姐的一時興致激勵起來並堅定下去。他提出那是一個蠻荒的地方,女人在那裏旅行有很大困難,等等,可是毫無用處,她什麼也不怕,騎馬旅行是她最喜歡的,安營露宿則是她的一大樂事;她甚至連小亞細亞也想去走一遭。總之,你說一句,她對付一句,句句把你駁倒;正是由於從來沒有英國女人到過科西嘉,所以她非要爭這個先。將來回到聖-詹姆斯廣場,把紀念冊拿出來給人看時,該有多麼得意啊!——“親愛的,為什麼您把這幅可愛的圖畫這麼快就翻了過去?”——“哦,那不算什麼。不過是我畫的一張速寫,畫的是為我們當過向導的一個科西嘉的著名強盜。”——“怎麼!您到過科西嘉?……”

當時從法國到科西嘉還沒有汽船,他們到處打聽有無即將啟航的帆船,開往莉迪亞小姐打算探險的那個島。當天,上校給巴黎寫信,退掉他們預定好的房間,又同一個科西嘉雙桅縱帆帆船船主談妥,乘他的船前往阿雅克修。船上有兩個尚未裝修過的房間。他們把食物裝進船,艙船主極力保證,說他有一個老搭檔水手是一位技藝高明的廚師,煮的普魯旺斯魚湯誰也比不過。船主又斷言小姐在船上一定非常舒服,必然一路風平浪靜。

此外,上校遵照女兒的意願,要求船主不得搭載任何旅客,還必須沿著科西嘉島的海岸行駛,以便觀賞沿岸的山景。

第二章

開航那天,一大早一切均需攜帶的物品已收拾停當,裝上了船,船必須等到黃昏起風時才能出發。在等待中,上校攜女兒在克內比埃爾大街上散步,船主走過來請求上校準許他搭載一名乘客;這乘客是他的一個親戚,也就是他長子的教父的遠房親戚,有急事必須回科西嘉故鄉,苦於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船。

“他是一個讓人喜愛的青年,”馬泰船長補充說,“也是軍人,在近衛軍輕步兵裏當軍官,如果那一位還做著皇帝的話,想必他早已是上校了。”

“既然也是軍人……”上校回答,他還沒說出“我很願意他跟我們一起走……”時,莉迪亞小姐已經用英語叫嚷起來:

“一個步兵軍官!……”因為她的父親在騎兵裏服役,所以她對別的兵種都瞧不起,“他或許沒受過教育,或許會暈船,會把我們的航海樂趣全破壞了!”

船主聽不懂英語,但是看見莉迪亞小姐微微撅起的美麗的嘴唇,似乎也清楚了她的意思,於是他開始滔滔不絕地把他的親戚誇讚了一番,還保證他的親戚絕對是個有教養的人,出身於世代相傳的班長家庭,絕對不會妨礙上校先生,因為他,船主,負責把這位親戚安置在船上的一個角落裏,他們不會覺得船上有這個人存在。上校和內維爾小姐聽說科西嘉有些家庭父子世代相傳都當班長,未免覺得奇怪,但是他們心地單純,以為班長就一定是指步兵班長,所以斷定這名乘客一定是船主出於好心,想捎帶的一個窮鬼。假如是個軍官,免不了要同他交際應酬;可是,對付一個班長,就不必擔心,因為班長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隻要他不帶著他的士兵,拿著上了刺刀的槍,強迫你到你不願去的地方,他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愛搭理就搭理,不愛搭理也無所謂。

“您的親戚暈船嗎?”內維爾小姐用生硬的口氣問。

“從來不暈船,小姐。無論在海上或是陸地上,他的心都結實得如岩石一般。”

“好吧!您可以把他帶來。”她終於讓步了。

“您可以把他帶來。”上校也跟著說了一句,然後他們又接著散步去了。

傍晚5點左右,馬泰船長來找他們上船。在港口上停泊著船長的舢板,他們看見舢板附近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穿一件藍色長外衣,鈕子一直扣到下巴,曬得黧黑的臉,眼睛又長又大,黑眼珠炯炯有神,模樣兒直爽而聰明。從他經常向後縮肩站立的習慣,和他嘴唇下麵鬈曲的小胡子,一望便知是個軍人;因為那時代街上還沒有流行留小胡子,國民自衛軍還沒有把近衛軍的舉止和習慣傳播到每個家庭。

青年見到上校即脫下鴨舌帽,不卑不亢措辭得體地向他道謝。“很高興能幫您忙,我的孩子。”上校向他友好地點了點頭說。接著他下了舢板。

“您的那位英國人很會拿架子。”青年低聲用意大利語對船主說。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麵,兩隻嘴角向下一彎。懂得這個手勢的人,就知道這意思是說:這個英國人通曉意大利語,而且是個怪人。青年微微一笑,用手指點了點腦門,以回答馬泰的手勢,那意思是說所有英國人的脾氣都有點乖戾。然後他坐在船主身邊,仔細觀察那個長得很標致的女伴,可是並沒有失禮之處。

“法國士兵都有很好的氣派,”上校用英語跟他的女兒說,“因此他們很容易得到晉升。”

然後他又用法語對青年說:

“朋友,請告訴我,您曾在哪個部隊裏服役?”

青年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的遠房親戚,忍住一個嘲諷的微笑,回答說他原來是近衛軍步兵營的,現在他來自第七輕裝營。

“您參加過滑鐵盧戰役嗎?您的年紀似乎還輕了點。”

“對不起,上校,我參加過的惟一戰役就是滑鐵盧。”

“這一仗可足足抵得上兩仗呢。”

年輕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莉迪亞小姐用英語說,“問問他科西嘉人是不是很愛戴他們的波拿巴?”

上校還沒有來得及把這句話譯成法語,那個青年已經用十分準確的英語來回答她,盡管帶著很重的外國口音。

“您知道,小姐,俗話說:‘本鄉人中無先知’,我們是拿破侖的同鄉,也許我們不及法國人那麼愛戴他。至於我,盡管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是仇家,可是我仍然愛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說英語!”上校驚訝地叫起來。

“說得不好,你們一聽就知道了。”

莉迪亞小姐對他隨隨便便說話的口吻覺得有點不快,但想到一個小小的班長同權勢衝天的皇帝居然會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來。她似乎已經嚐到了科西嘉的奇特的滋味,她打算把這件事濃墨重彩地寫上她的日記。

“也許您曾經在英國當過俘虜吧?”上校問。

“不,上校。我是在法國學的英語,那時我年紀還很輕,是跟貴國的一個俘虜學的。”

接著,他又對內維爾小姐說:

“馬泰告訴我你們剛從意大利旅遊回來。小姐,您一定說得一口純正的托斯卡納語;我隻怕您聽不大懂我們的方言。”

“小女聽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有語言方麵的天賦,不像我這麼笨。”上校搶先替小姐回答道。

“那麼小姐聽得懂我們科西嘉的幾句民歌嗎?這是一個牧童對牧女說的話:

縱使我進入了神聖的天國,神聖的天國,

隻要我找不到你,我決不在天國裏遊樂。”

莉迪亞小姐確實聽得懂,但覺得他引用這兩句歌詞有點放肆,尤其是伴隨著歌詞射過來的目光,她漲紅了臉用意大利語回答:“我懂。”

“您是有6個月假期才回鄉的嗎?”上校問。

“不,上校。他們要我領取半餉了,大概由於我參加過滑鐵盧戰役,又是拿破侖的同鄉。現在我回家鄉就像歌謠中說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他歎了一口氣,有些惆悵地仰望著天空。

上校把手伸進衣袋,用手指翻弄著一枚金幣,想找一句恰當的話能夠幫他很得體地把它塞進他可憐的敵人手中。

“我也是一樣,”上校有意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說,“他們也要我領半餉了;可是……您拿的半餉還不夠您買煙抽的。拿著,下士班長……”

年輕人的手此時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沒有張開,於是上校想把金幣塞進他的手裏。

科西嘉青年漲紅了臉,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似乎要動氣了,可是很快地又改變了表情,哈哈大笑起來。上校手裏拿著金幣,驚訝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輕人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道,“請您允許我給您提出兩點忠告:第一,永遠不要把金錢送給科西嘉人,因為我的同鄉中有人特別不講禮貌,會把錢用力摔到您的臉上;第二,不要用對方不需要的頭銜加在對方頭上。您稱我為下士,可我是個中尉。當然,其中的差別並不是很大,可是……”

“中尉!”托馬斯爵士喊了起來,“中尉!可是船主對我說您隻是一個班長,而且令尊和府上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長。”

聽了這幾句話,年輕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麼開心,逗得船主和兩個水手也全都跟著放聲大笑。

“對不起,上校,”青年最後說,“這場誤會倒是真挺有趣,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過來。不錯,我們曆代祖先裏有不少班長,這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可是我們科西嘉的班長,衣服上從來沒有標誌軍銜的條紋。大約在基督紀元1100年,有些市鎮為了反對山區貴族的專製,起來造反,推選出一批領袖,稱之為班長。在我們島上,凡是祖先當過這種護民官的,都引以為榮。”

“對不起,先生!”上校麵帶愧色地大聲說,“萬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發生誤會的原因,還希望您多多原諒。”

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這也是對我的小小傲氣的正當懲罰,上校,”青年繼續笑著,友好地握著英國人伸過來的手,“我一點也不怪您,怪隻怪我的朋友馬泰沒有把我介紹清楚,還是讓我來個自我介紹吧:我叫奧索·德拉·雷比亞,是個退伍的中尉。從您帶著的這兩條漂亮的獵狗來看,我估計您是到科西嘉來打獵的,我很高興帶您去看看我們的高山峻嶺……如果我還沒有把它們忘記了的話。”他說著又歎了口氣。

這時候舢板已經碰到雙桅船。中尉扶著莉迪亞小姐上了船,又攙扶著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馬斯爵士對於自己的誤會始終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一個家世上溯到1100年的人忘掉自己的無禮,便等不及征求女兒的同意,徑自請他共進晚餐,同時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亞小姐果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可是歸根結蒂從客人口中得知了班長的來曆並不是一件壞事,況且她對客人並不討厭,甚至開始發覺他有點貴族氣派,隻不過他過於直爽和過於快活,不像小說中的主角那麼矜持。

“德拉·雷比亞中尉,”上校手裏拿著一杯馬德拉葡萄酒,按照英國禮儀向中尉彎了彎腰,對他說,“我在西班牙見過很多您的同鄉,他們都屬於名震一時的狙擊兵團。”

“是的,他們中有許多人都把鮮血灑在西班牙了。”年輕中尉神情莊重地回答。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一個科西嘉營在比托裏亞戰役中的作戰行動,”上校繼續說,“我當然還記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們隱身在花園裏,在樹籬後麵放冷槍,打了整整一天,不知打死了我們多少人和馬。決定撤退時,他們集合在一起,一溜煙地跑了。我們希望在平原上報複他們一下,可是那些怪家夥……對不起,中尉——我的意思是說那些好漢,排成方陣,我們實在難以攻破。這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在方陣的中間,有個軍官騎著一匹小黑馬,守在鷹旗旁邊抽雪茄,仿佛坐在咖啡館裏一般悠閑自得。有時仿佛還有意氣氣我們,衝著我們奏軍樂……我派了兩隊騎兵衝過去……啊!非但沒有衝破方陣,我的龍騎兵反而向斜刺裏避讓,接著就掉頭向後轉,亂七八糟地退了回來,很多馬隻剩下空鞍……而他們該死的軍樂還一個勁兒地奏個不停!等到籠罩住敵方的硝煙散開以後,我看見那個軍官依舊守在鷹旗旁邊抽雪茄。我不由得火冒三丈,親自帶領部隊發起最後一次衝鋒。他們的槍放得太多了,積滿了火藥汙垢,不能再繼續放了,可是他們的兵士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對準我們的馬頭,簡直像一堵牆一樣壓過來。我大聲叫喊,激勵我的龍騎兵,夾著大腿催馬前進,這時候我說的那個軍官終於扔下雪茄,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聽見“打那白頭發的”——當時我戴的是一頂有白翎毛的帽子,我還沒有來得及聽清下文,一顆子彈便射穿了我的胸膛——他們這個營真是太厲害了,德拉·雷比亞先生,事後有人告訴我,他們是第十八輕裝團中頂呱呱的一個營,兵士全是清一色的科西嘉人。”

“是的,”奧索回答,他聽得雙眼都發亮了,“他們大隊人馬撤了回來,把他們的鷹旗也帶了回來;可是今天這些好漢的2/3都把忠骨埋在比托裏亞平原上了。”

“也許事有湊巧,您知道那個指揮官的姓名吧?”

“是很巧!那個指揮官正是家父。他那時是第十八輕裝團的少校,經過那次壯烈的戰役以後,他因作戰英勇被提升為上校。”

“原來是令尊,毫無疑問,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見見這位敵人,我一定認得他,我敢肯定。他還在嗎?”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臉色有點泛白。

“他參加過滑鐵盧戰役嗎?”

“參加過,上校,但是他沒有幸運地死在戰場上……他死在科西嘉……已經有兩年了……天哪!這海太美了!我有整整10年沒有見過地中海了。——小姐,您是否覺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覺得地中海的顏色太藍……波浪的氣魄也不夠宏大。”

“小姐,如此說來,您是喜歡粗野的美啦?既然這樣,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討您喜歡。”

“小女隻喜歡與眾不同的事物,”上校說,“因此她覺得意大利也不過如此。”

“關於意大利,我隻熟悉比薩這地方,”奧索說,“我在那裏念過幾年中學。可是每想到那裏的聖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會產生崇敬之情……特別是聖公墓。您該記得奧卡尼亞的《死亡》吧……它留在我腦子裏的印象太深了,我相信我能憑空把它臨摹出來。”

莉迪亞小姐害怕中尉來一長串熱情讚美之詞,便打著嗬欠說道:

“是的,非常美。對不起,爸爸,我有點頭疼,要回艙裏歇息去了。”

她吻了吻父親的額角,神色莊嚴地向奧索點了點頭,便走了。剩下兩個男人開始談論打獵和戰爭。

他們發覺在滑鐵盧彼此曾經麵對麵地打過仗,大概還交換過不少子彈。於是這一對昔日戰場上的敵人相處更融洽了。他們挨著個兒把拿破侖,惠靈吞和布呂歇爾——批評一番,接著又一起談論獵黃鹿,獵野豬和獵盤羊,等等。最後,夜色已深,最後一瓶波爾多葡萄酒也喝光了,於是上校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表示這番友誼開始得這麼有趣,希望能夠繼續發展下去。然後他們分手,各自睡覺去了。

第三章

夜很美,水波上蕩漾著無邊月色,船隨著微風緩緩前行。莉迪亞小姐沒有一點睡意,任何人隻要心裏有點詩意,對著海上生明月的迷人景象都不會無動於衷,有的會引吭高歌,有的會吟詩賦詞……莉迪亞小姐隻是因為同船有一位俗客,才無心領略這種感受。等到她認為那位年輕而毫無詩意的中尉一定已經睡熟以後,便起了床,披了皮襖,叫醒她的貼身女仆,登上甲板。除了一個掌舵的水手以外,甲板上沒有其他人。水手用科西嘉方言吟唱著一種哀歌,曲調粗野,缺少變化。但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裏,這種奇怪的音樂倒也另有一種魅力。可惜的是,水手唱些什麼,莉迪亞小姐無法全部聽懂。她聽見的大部分是陳詞濫調,偶爾有一首情懷壯烈的歌,引起她濃厚的興趣,可惜聽到絕妙的地方,又忽然夾進了幾句她聽不懂的方言土語。不過她也聽出了歌詞內容是講一件凶殺案的。對凶手的詛咒,複仇的警告,對死者的讚美,都雜亂無章地摻雜在一起,她隻記得個別歌詞,我不妨把它們翻譯如下:

“大炮,刺刀——都沒能使他容顏改色,——在戰場上他神色明朗——如同夏日的天空。——他是隼,是雄鷹的朋友,——對朋友,他甜如蜜糖,——對敵人,他像咆哮的大海。——他比太陽更高,——比月亮更柔。——法蘭西的敵人——從來沒法擊敗他,——家鄉的殺人犯——卻從背後放冷槍,——就像比托洛殺害桑皮埃羅·科索一樣。——他們從來不敢正麵看他。——……把我出生入死換來的十字勳章——掛在我床前的牆上。——綬帶的顏色是鮮紅的。——我的襯衣更紅。——保留我的勳章和我的血衣吧,——給我的兒子,我的遠在他鄉的兒子。——他會看到上麵有兩個彈孔。——我的襯衣上有多少彈孔,仇人的襯衣上也應有多少彈孔。——這樣就算報仇雪恨了嗎?——不!我還要那隻放槍的手,——那隻瞄準的眼睛,——那顆萌生惡念的心……”

水手唱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

“為什麼您不接著唱了,朋友?”莉迪亞小姐問。

水手擺了擺腦袋,向她暗示有一個人從艙口裏出來了。這個人是奧索,他也出來觀賞月色。

“把您的哀歌接著唱完吧,”莉迪亞小姐說,“我非常喜歡您的歌。”

水手俯下身子壓低嗓音對她說:

“我對任何人都不給‘林貝科’。”

“什麼?不給什麼……?”

水手不回答,卻吹起口哨來了。

“內維爾小姐,您在欣賞我們的地中海吧,”奧索一邊說一邊來到她身邊,“您一定同意在其他地方決看不到這麼美麗的月亮吧。”

“我沒在賞月。我在忙著研究科西嘉語。這個水手剛才在唱一支非常悲壯的哀歌,唱得好好的突然中斷了。”

水手彎著腰,似乎在仔細瞧那指南針,其實他在用力地扯內維爾小姐的皮襖。很顯然,他的哀歌不能在奧索中尉的麵前唱。

“你剛才唱的什麼,保洛·弗朗塞?”奧索問,“是一首西海岸的哭喪歌,還是一首東海岸的哭喪歌?小姐聽得懂你唱的內容,她想聽你把它唱完。”

“我記不得歌詞了,奧斯·安東。”水手說。

說完他馬上提高嗓門,大聲唱起一首聖母頌歌。

莉迪亞小姐心不在焉地聽著,不再去追逼水手了,心裏卻拿定主意非要把這謎底拆穿不可。可是她的貼身女仆,雖然是佛羅倫薩人,對科西嘉方言不比女主人懂得多,但也很想弄清底細,不等女主人用手肘向她示意,她已經向奧索發問了:

“中尉先生,給人一個‘林貝科’是什麼意思?”

“林貝科!”奧索說,“這是對一個科西嘉人最大的羞辱,因為這是在責備他不肯為親人複仇。誰跟您講起林貝科的?”

莉迪亞機智地急忙搶著回答:“是昨天雙桅船的船主在馬賽講起的。”

“他說的是誰?”奧索氣衝衝地問。

“哦!他給我們講了一個悠久的故事……是什麼年代的?……對了,我記得是關於瓦妮娜·多納諾的。”莉迪亞小姐隨機應變地回答道。

“關於瓦妮娜之死,我想,小姐,它會令您不那麼愛我們的民族英雄,那位勇敢的桑皮埃羅了吧?”

“您覺得他的行為真是英勇的嗎?”

“他的殺妻行為可以因為當時風俗野蠻而得到諒解,何況當時桑皮埃羅正在同熱那亞人決一死戰,如果他不懲罰同敵人談判求和的人,他如何取信於國人呢?”

水手也說:“瓦妮娜沒有得到丈夫的準許就私自去談判求和,桑皮埃羅扭斷她的脖子做得沒有錯。”

“但是,”莉迪亞小姐說,“她的動機是為了救她的丈夫,正是因為愛他,才向熱那亞人求情的。”

“向敵人求情就是對他的侮辱!”奧索喊起來。

“而他竟親手殺死了她!”內維爾小姐繼續說,“他真是一個狠心的惡魔。”

“您要知道,是她自己要求死在他手裏的,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恩典。小姐,您是不是把奧賽羅也視作惡魔呢?”

“那完全不同!奧賽羅是嫉妒,桑皮埃羅隻不過是虛榮。”

“嫉妒難道不也是一種虛榮嗎?那是愛情的虛榮,您或許隻是為了殺人動機才原諒這種虛榮的吧?”

莉迪亞小姐向他射了一眼,目光裏充滿了尊嚴,然後轉身問水手,什麼時候可以抵岸。

“如果不煞風的話,”他說,“後天即可以到達。”

“我真想馬上看到阿雅克修,因為這條船使我感到厭煩。”

她立起身來,挽著女仆的臂膀,在甲板上走了幾步。奧索呆呆的站在船舵旁,不知道是陪她散步好呢,還是中斷一場使她厭煩的談話好。

“多標致的姑娘,我憑聖母發誓,”水手說,“如果我床上的跳蚤都像她那樣子,它們盡管咬死我,我也不會生氣,隻會覺得過癮!”

對她美貌的粗野讚美,可能被莉迪亞小姐聽見了,她也許生氣了,立刻回到船艙。過了一會兒,奧索也回房去了。他一離開甲板,貼身女仆馬上回來,向水手盤問一番,得了下麵的消息,回去稟報給女主人:他因奧索在場而無法唱完的那首歌,是一首西海岸的哭喪歌,是兩年以前為奧索的父親德拉·雷比亞上校被暗殺後作的。水手毫不懷疑奧索此次回科西嘉,肯定是為報仇雪恨(這是他的原話),他還說,皮埃特拉村不久就會有新鮮肉了,這句全島都心知肚明的話翻譯出來就是說,奧索先生打算殺死兩三個殺害他父親的嫌疑犯,這些人事實上已為司法當局所追究,隻因他們有法官、律師、省長和警察的庇護和撐腰,因此都被宣布為清白無罪。

“科西嘉沒有公道,”水手又說,“與其相信一位王家法院的推事,還不如相信一支好槍。你有了一個仇家以後,你就必須在3個S中挑選一種。”這些引人注意的情報,把莉迪亞小姐對德拉·雷比亞中尉的態度和心情明顯地改變了。也徹底消除了對他的一些不正確的看法和成見。從這時候起,中尉在那位充滿浪漫思想的英國女子心目中,一變而成了英雄。中尉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情,直爽和愉快的談吐,原來使她看不順眼的地方,現在都變成了他的優點,說明他剛毅果斷,但城府很深,藏而不露,使人無法從表麵上發覺他的內心感情。她認為奧索有點像菲埃斯克一類人物,輕浮的外表隱藏著內心的偉大誌向;雖然殺幾個壞蛋比不上解放祖國那樣英勇,但是崇高的複仇也是高尚的,令人敬佩的;何況女人一般都寧願她們心目中的英雄不是政治家。隻是在這時內維爾小姐才注意到中尉其實有一雙很大的眼睛,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副漂亮的身材,而且很有教養,具有上流社會的風度。第二天,她跟他談了好幾次話,他的話令她很感興趣。她問了他許多關於他故鄉的情況,他回答得非常得體,他從年輕時起就離開了科西嘉,先是為了讀中學,後來入了軍校,但是科西嘉在他的心目中始終是富有詩意的熱土。談到那裏的山嶺、森林和居民的奇異習俗,他就激動和興奮不已。可以想像,在談話間複仇這個字眼出現了好幾次,而談到科西嘉人就不能不對他們的這種人盡皆知的民間習俗表示讚成或反對。奧索對他同胞們世世代代永無休止的複仇情緒和行為,一般是取譴責態度的,使內維爾小姐感到有點奇怪。但是他卻認為這一點在農民身上可以原諒,他認為複仇其實就是窮人間的決鬥。他說:“這句話非常正確,因為彼此在仇殺之前,都要按規定給對方以明確警告:‘你提防點兒,我也提防著,’這就是雙方在著手暗害對方前互相交換的幾句慣常的話。這不是同決鬥一樣嗎?”接著他又強調說,“我們家鄉的暗殺案子比任何地方都多,可是從來沒有一樁是出於卑鄙的動機。我們的確有不少殺人犯,但是卻沒有一個賊。”

在他提到複仇和凶殺的時候,莉迪亞小姐不禁留神地注視他,但是卻看不出絲毫感情激動的痕跡。既然她已經知道他有喜怒不形於色的能力,除了她以外,誰也猜不透他的思想感情,她當然堅決相信德拉·雷比亞上校的靈魂不久便可得到報仇雪恨的滿足。

雙桅船已經望見了科西嘉海岸。船主把海岸上的重要地名一一說出,雖然莉迪亞小姐對這些地方全然陌生,但她也很高興知道它們的名字。因為最乏味的莫過於隻見到風景而不知其名了。有時,上校的望遠鏡上出現一個島民,穿著棕呢衣服,挎著長槍,騎著一匹小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馳。莉迪亞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當作是強盜,或者是一個正在去為父親複仇的兒子;可是奧索卻解釋說那是鄰近村鎮的和平居民在忙自己的事,背長槍不是為了隨時開火,而是為了裝飾,為了時髦,就如同一位花花公子出門必攜帶一根手杖一樣。雖則長槍不及匕首高貴且富有詩意,可是莉迪亞小姐覺得對一位男人而言,長槍比手杖更風雅許多,她還記得拜倫勳爵筆下的英雄們都死於子彈,而不是死於傳統的匕首。

經過3天的海上航行以後,桑基內群島終於到了,阿雅克修灣壯麗的全景展現在我們的旅客眼前。有人認為它很像那不勒斯灣,這話很有道理;船進港口的時候,附近一處叢林著了火,濃煙布滿了季拉托山峰,叫人想起維蘇威火山,使阿雅克修灣更像那不勒斯灣了。而要使兩者完全相像,必須得有一支由阿提拉率領的匈奴大軍把那不勒斯的郊區掃蕩一下。因為阿雅克修城郊一派荒涼,渺無人煙。而那不勒斯,從卡斯泰拉馬爾一直到米塞內海角,兩岸都是層層疊疊的幽雅別墅,阿雅克修灣周圍僅是些陰暗的雜木叢林,背後則是光禿不毛的山,既沒有別墅,也不見住房。城市四周的高地上,一些東一處西一處的孤零零的白色建築物呈現在綠蔭叢中,那是人家的靈堂和家族的陵墓。這裏的景色呈現出一種莊嚴和淒涼的美。

城市的外觀,尤其在那一段時期,加深了荒涼的郊區給人的印象。街上寂靜無聲,冷清清的隻有幾個遊手好閑的人,而且總是那麼幾個。一個女人也沒有,除了個別到城裏來糶賣糧食的鄉下婦女。在這裏不像意大利城市那樣可以隨時聽見有人高聲談笑,引吭高歌。偶爾在散步場所的樹蔭底下,有10來個身攜武器的農民在打紙牌,或者在一旁賣呆兒。他們不叫不嚷,從不爭吵;賭到氣氛緊張時,隻能聽見手槍的聲音,永遠是威脅的前奏。科西嘉人生性是嚴肅的,不愛說話。黃昏時分,有幾個人出來納涼,可是在廣場上散步的幾乎全是外地人。島上的居民總是站在自己的家門口,每個人都像一隻老鷹蹲在巢邊防備著。

第四章

登上科西嘉島兩天,莉迪亞小姐參觀過了拿破侖出生的房子,用不十分正派的手段搞到了一點糊牆紙以後,就深感愁悶,這是一個陌生人到了一個居民沒有社交習慣而使你處於完全孤獨狀態的地方所必然有的感覺。她懊悔當初的一時衝動,可是馬上離開又怕壞了她的勇敢旅行家的名聲,因此莉迪亞小姐隻好耐心地想辦法打發時間。作了這麼個隨遇而安的決定後,她就準備了鉛筆和顏色,勾勒了幾張海灣的風景,為一個賣甜瓜的老頭畫了一幅肖像;這個鄉下人臉色黝黑,猶如大陸上的一個菜農,可是他有一把白胡子,神氣酷似個最凶惡的壞蛋。所有這一切都還不足以提高她的興致,於是她決定感動一下這位班長的後代。這件事比較容易,因為奧索不急於回鄉,看樣子還很樂意在阿雅克修住一些日子,雖然他在這裏並沒有任何人要見。此外,莉迪亞小姐心裏還醞釀著一個崇高的計劃,想教化一下這個像頭狗熊似的山裏人,迫他放棄引導他回到島上來的那個可怕的計劃。自從她仔細觀察他以後,她認為讓這樣一個青年走向滅亡未免太可惜,何況能夠使一個科西嘉人改變習俗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

這幾位旅客的日子是這樣度過的:上校同奧索一早便進山去打獵,莉迪亞小姐則繪畫或給女朋友們寫信,因為她想要在信上寫上“於阿雅克修”的字樣。下午6點,兩個男人帶著幾樣野味回來;大家一起吃晚飯,然後莉迪亞小姐唱歌,上校打瞌睡,兩個年輕人一直談到深夜。

為了護照上的一項什麼手續,內維爾上校不得不去拜訪省長。省長和他的大部分同僚在這裏都膩煩得要死,得知來了一位有錢的英國人,是上流社會人物,還有一個標致的女兒,不由得心裏十分高興,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還再三表示,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盡管吩咐,一定效勞。不多幾天,他又來回訪上校。當時上校剛吃過飯,怡然自得地躺在沙發上,正要打盹;他的女兒在一架破鋼琴上自彈自唱,奧索在旁邊邊翻樂譜邊偷看莉迪亞小姐的肩膀和金黃的頭發。仆人通報說省長到,琴聲馬上消失,上校站立起來,用手揉了揉眼睛,把女兒介紹給省長,然後說:

“德拉·雷比亞先生大概不用我介紹,您一定認識他吧?”

“閣下是德拉·雷比亞上校的公子吧?”省長略帶窘態地問。

“正是,先生。”奧索回答。

“我從前很榮幸結識令尊。”

老一套應酬話不久就談沒了。上校不由自主地頻頻打嗬欠;奧索是個自由主義者,並不想同官方的嘍囉打交道;隻有莉迪亞小姐一個人在陪客人交談。省長也不願意使談話沉悶下來,很明顯他特別高興能夠同一位認識全歐洲名流的女性談論巴黎和上流社會。在談話當中,他不時用一種異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奧索。

“你們是在大陸上認識德拉·雷比亞先生的嗎?”他問莉迪亞小姐。

莉迪亞小姐有點尷尬地回答,他們是在到科西嘉的船上認識的。

“他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青年,”省長壓低聲音說,“他有沒有向你們提起,”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他回到科西嘉來有什麼目的嗎?”

莉迪亞小姐立即換上一副莊嚴的麵孔。

“我沒有向他打聽過這事,”她回答,“您可以自己去問問他。”

省長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奧索用英語同上校交談,便對奧索說:

“先生,看來您走過不少地方,不過您大概忘記了科西嘉……和它的風俗了吧。”

“您說得對,我離開本鄉時年紀還很輕。”

“您現在還在部隊裏嗎?”

“我已經退伍了,先生。”

“您在法國軍隊裏呆了這麼久,也許一定已經完全法蘭西化了吧,先生。”

他說後麵一句話的時候,語氣特別加重。

提醒科西嘉人說他們屬於法國大家庭的一名成員,並不能討好他們。他們願意自成一族,他們的生活習慣也讓人不能不承認他們的願望是正當的。奧索有點生氣,反駁道:

“省長先生,您以為一個科西嘉人要做個體麵的人,非要在法國軍隊裏服過役不可嗎?”

“當然沒有這個意思,”省長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我想說的隻是本地的某些風俗,其中有一些是一個行政長官所不希望看到的。”

他著重強調風俗這個字眼,說時又盡可能裝出一副嚴肅的麵孔。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告辭,同時得到莉迪亞小姐的允諾,一定到省長官邸去拜見他的夫人。

他走了以後,莉迪亞小姐說道:

“我要到了科西嘉,才知道什麼才是一位省長。我覺得這位省長非常討人歡喜。”

奧索說:“我卻不想這樣說,我認為他說話誇張,模樣兒神秘,非常古怪。”

上校已經昏昏入睡,莉迪亞小姐朝父親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

“我倒覺得他不像您所說的那麼神秘,因為我自信懂得他的意思。”

“您當然是一個眼光敏銳的人,內維爾小姐;可是如果您在他剛才說的話裏聽出什麼弦外之音的話,那一定是您自己加進去的。”

“德拉·雷比亞先生,我覺得您這句話是套用馬斯卡裏葉侯爵的話,不過……您要不要我證明一下我的洞察力?我懂點巫術,一個人若是讓我見過兩次,我就能摸透他的心思。”

“我的天,您真把我嚇壞了。如果您真能猜透我的心思,我不知道究竟應該高興好,還是應該苦惱好……”

“德拉·雷比亞先生,”莉迪亞小姐漲紅了臉接著說,“我們認識才幾天,不過在航海中,在野蠻的地方——對不起,請您原諒……在野蠻的地方,比在上流社會更容易交朋友……因此,要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跟您談起一些外人不應打聽的私事,請您不要見怪。”

“啊,請不要用外人這個字眼,內維爾小姐;我更樂意您自稱為朋友。”

“好吧,先生。我必須告訴您,我原本無心打聽您的秘密,卻偶爾得知了一部分,它們讓我感到難過。先生,我知道尊府曾遭到過不幸,許多人也告訴過我貴同鄉有仇必報的性格和複仇的方式……省長沒有說出來的話,不就是這些嗎?”

“莉迪亞小姐以為我……!”奧索的臉色蒼白得像個屍體。

她打斷了他的話,說:“不,德拉·雷比亞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位看重榮譽的紳士。您親自對我說過,現在隻有貴鄉的老百姓才幹親族複仇這種事……您稱之為決鬥……”

“你覺得我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個殺人犯嗎?”

“既然我同您提起這些事,奧索先生,可見我對您這一點並不懷疑,”她低垂下眼睛繼續說,“我之所以要同您談,是因為我覺得您回到貴鄉,也許立刻會被野蠻的偏見所包圍,那時候您如果知道有一個人在欽佩您有勇氣抵抗這些偏見時,您會很高興的。”說到這裏她站了起來,“算了吧,不要再談這些令人討厭的事了,談起我就頭疼,而且時間也不早了,您不會見怪吧?晚安,我們悄悄地分手吧。”她向他伸出了手。

奧索帶著莊重和感動的神態緊握她的手。

“小姐,”他說,“您知道嗎?有時鄉土的本能會在我身上複蘇。有時我想起可憐的先父時……種種可怕的念頭就來襲擾我。多虧您這一席話使我永遠解脫了。謝謝!謝謝!”

他還想繼續往下說,不料莉迪亞小姐把一隻茶匙掉到了地上,聲音驚醒了上校。

“德拉·雷比亞,明天5點出發打獵!準時到。”

“好的,上校。”祝您晚安!

第五章

第二天,打獵的人快要返歸的時候,從海邊散步回來的內維爾小姐,帶著貼身女仆向旅館走去,突然看見一個身穿黑服的年輕少婦,騎著一匹矮小而壯健的馬進得城來。少婦背後相隨著一個也騎著馬的農民模樣的人,穿著一件肘彎處已經破了的棕色呢上衣,身上用皮帶斜掛著一個葫蘆,腰帶上別著一支手槍,手裏又操著一杆長槍,槍柄裝在一隻係在鞍架上的皮袋裏,總之,他的這副打扮完全像是劇中的強盜或者是某個出門趕路的科西嘉小市民。最先吸引內維爾小姐注意的,是那個少婦的非凡美貌。她20上下,高大身材,白嫩皮膚,深藍眼睛,粉紅嘴唇,潔白牙齒;表情既高傲,又流露出幾分焦慮和憂鬱。頭上披著黑絲麵紗,名叫梅紗羅,是從熱那亞流行到科西嘉來的,婦女佩戴十分合適。栗色頭發梳成長辮繞在頭上,像包頭巾一樣。她的衣服非常清潔,也極為素淨。

內維爾小姐有充分的時間來細心打量這個披梅紗羅的少婦,因為少婦停在街心向人家打聽什麼,從她眼睛流露出的表情看來,她打聽的肯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後,她揮起手中的冬青枝條給了坐騎一鞭,直奔到了內維爾爵士和奧索下榻的旅館門口。在旅館門口她與掌櫃的交談了幾句,便輕捷地跳下馬,坐在大門旁邊的一張石凳上,隨從牽著馬進了馬廄。莉迪亞小姐一身巴黎服裝從少婦麵前走過,陌生女子連頭也沒抬起來。過了一刻鍾,莉迪亞小姐打開窗戶,看見那個披梅紗羅的少婦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來的地方。過了不久,上校和奧索打獵回來了。這時候掌櫃的走過去對那位身著孝服的小姐說了幾句話,指給她看年輕的德拉·雷比亞。女人很激動,急忙站起來迎上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動也不動地呆若木雞。奧索離她很近,非常奇怪地端詳她。

“您是,”她聲音激動地說,“奧索·德拉·雷比亞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奧索驚喜地嚷起來。

他立刻抱住她,溫柔地親她。這使上校和女兒感到很奇怪,因為在英國是沒有人在大街上擁抱的。

“哥哥,”科隆巴說,“我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就徑自來了,請您原諒我。朋友們說您已經到了,我急於看到您,這對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奧索又把她擁抱了一下,然後轉身對上校說:

“她是我妹妹,若不是她自報名字,我簡直認不出她了。——科隆巴,這位爵士是托馬斯·內維爾上校。——上校。請原諒,今天我不能陪你們吃晚飯了……我妹妹……”

“喲,親愛的朋友,您到什麼鬼地方去吃飯呀?”上校大聲說,“您也知道這個破旅館隻準備了一頓客飯,那是給我們的。小姐同我們一起吃吧,小女定然非常高興。”

科隆巴不由得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奧索也不多推讓,大家便一同走進旅館最大的一間房間,那是供上校作會客廳和飯廳用的。德拉·雷比亞小姐被介紹給內維爾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一句話也沒有說。可以看得出她有些拘束,也許她是平生第一次同外國的上流社會人士在一起。不過她的一舉一動沒有一點鄉氣。她的異乎尋常的特點彌補了她的局促不安。內維爾小姐也就喜歡她這一點。因為旅館接待了上校一行,現在已經沒有別的空房,莉迪亞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於好奇讓德拉·雷比亞小姐在她的房間裏搭一張床。

科隆巴很難為情地道謝幾句以後,便急忙跟著內維爾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陽底下風塵仆仆地騎馬趕路,應該稍微梳洗一下。

回到客廳,看見獵人放在角落裏的獵槍,她不由止住了腳步。

“好槍!”她說,“哥哥,這槍是您的嗎?”

“不是,這是上校的英國槍。既美觀,又實用。”

科隆巴說:“我希望您也能有這樣一支槍。”

“這3支槍裏當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亞的,”上校大聲說,“他用得十分出色。今天他打了14槍,槍槍命中。真是好槍法!”

說完就你推我讓地演出一場贈槍的場麵,雙方客氣了好一會兒,最後奧索終於卻不過對方的盛情厚誼,答應收下了,這使他的妹妹異常欣喜,從她臉上的表情就看出來了:剛才還是那麼嚴肅,現在一下子閃耀著孩童般的快樂。

“親愛的朋友,您自己隨便挑吧。”上校說。

奧索不好意思挑。

“那麼,請令妹替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辭地挑了最樸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國曼頓出產的上等槍,口徑很大。

她說:“這一支一定能夠指哪打哪。”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謝,正巧這時要吃晚飯了,使他擺脫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座,看了哥哥的眼色,這才不再推讓。莉迪亞小姐看見她在吃飯以前,像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那樣畫了個十字,不禁非常喜歡,心想:

“好呀,原始的習俗開始出現了。”

她打算從這個代表科西嘉古老習俗的少女身上觀察出許多有趣的事物。而奧索這時很明顯地有些坐立不安,無疑是怕他妹妹的言談舉止顯得太鄉氣。可是科隆巴時時不停地注意觀察他,一切舉動都盡量學著他的樣。有時她帶著異樣悲哀的表情凝視著他,奧索偶爾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視線移入別處,仿佛他有意想避開他妹妹無聲地向他提出而他又心知肚明的問題。大家都用法語談話,因為上校的意大利語說得蹩腳。科隆巴聽得懂法語,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談的時候,能夠應對幾個單詞,讀音還十分準確。

吃完飯,上校考慮到他們兄妹之間的拘束,便本著一貫的爽直,問奧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單獨談些什麼,他可以同女兒到隔壁房間。奧索急忙道謝,說他有足夠的時間在皮埃特拉內拉談。皮埃特拉內拉是他需要在那裏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時坐慣的沙發位子上,內維爾小姐想方設法叫美麗的科隆巴開口說話,挑起好幾個話題,都沒有奏效,隻好請奧索讀一首但丁的詩,因為但丁是她最喜愛的詩人。奧索選了《地獄篇》中描寫弗朗切斯卡·達·麗米妮自述的那一段,開始朗讀。他把這些雄偉壯麗的三句詩,描述男女共讀愛情小說如何危險的詩句,盡量念得清晰有力,富有激情。他讀著的時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來低垂的頭,一雙睜大的眸子裏,射出一道奇異的火焰,臉上忽紅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結構真是奇妙,根本不需要老學究來指出詩歌的美,她一聽就懂!

這段詩讀完以後,科隆巴叫起來:

“多美的詩啊!誰寫的,哥哥?”

奧索對她的提問有點不好意思,而莉迪亞小姐卻微笑回答說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一個佛羅倫薩詩人寫的。

“將來我們到了皮埃特拉內拉,”奧索說,“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這詩多美!”科隆巴連聲地說。接著她把記住的三四節背誦了出來,起初聲音很低,後來越背越興奮,竟抑揚頓挫地高聲朗誦起來,比她的哥哥念得更激情洋溢。

莉迪亞小姐大為驚異,她說:

“看得出來,您似乎特別喜愛詩歌,我真羨慕您的運氣,第一次讀詩就讀上了但丁的作品。”

“內維爾小姐,”奧索說,“您看但丁的詩魔力應該有多大,居然把一個隻會念《天主經》的小村姑也感動了……噢不,我說錯了,科隆巴是內行。從孩提時起,她就喜歡寫詩,後來父親寫信告訴我,她是皮埃特拉內拉方圓十裏八村之內最有才華的哭喪歌女。”

科隆巴帶著央求的眼光向哥哥望了一眼。內維爾小姐早就聽說科西嘉有些婦女能夠即興創作詩歌,特別想聽一聽。因此她急忙懇求科隆巴顯示一下她的天賦。奧索十分後悔不該提起妹妹的作詩天才,隻好幫著妹妹說話,竭力推說科西嘉的哭喪歌枯燥無味,如果念了但丁的傑作再來念科西嘉的詩歌,等於出故鄉的醜,等等。但是越說反而越發激起內維爾小姐的好奇心,最後奧索隻好對他的妹妹說:

“好吧!隨便作一首吧,不過不要太長。”

科隆巴歎了一口氣,對著桌上的台毯出神地凝視了一分鍾,又望了望屋頂,然後用手捂住眼睛,仿佛那些鳥兒自己看不見別人,以為別人也看不見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聲音朗誦起下麵一首詩來:

少女和斑尾林鴿

“在山背後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山穀。——陽光每天隻在這裏停留一小時;——山穀裏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門外長滿了野蘋。——門和窗終年緊閉,——屋頂上難見炊煙。——正午時分,太陽照耀,——一扇窗戶開啟了,——孤女坐在那裏紡紗;——一邊紡著一邊唱歌——唱著一支淒涼的歌;——沒有別的歌聲與她應和。——有一天,春季裏的一天,——一隻斑尾林鴿棲在鄰近的樹上,——它聆聽著少女的歌聲。——它說:姑娘,不要以為隻有你一人在哭,——一隻凶狠的鷹奪走了我的伴侶。——斑尾林鴿,請您指給我看那隻強盜鷹,——縱使它飛得高入雲端,——我也會把它擊落。——可是我呀,可憐的姑娘,誰能還我哥哥,——我那個在遙遠他鄉的哥哥?——姑娘,告訴我,你的哥哥在哪兒?——我的翅膀可以把你帶到他身邊。”

“好一隻有教養的斑尾林鴿!”奧索興奮地高聲叫嚷著去擁抱他的妹妹,他那裝出來的玩笑聲調和他的激動情緒形成鮮明的對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亞小姐說,“請您把它寫在我的紀念冊上。我要把它譯成英語,配上曲調。”

老實的上校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但也人雲亦雲地跟著女兒大肆恭維,接著又說:

“您說的那隻斑尾林鴿,小姐,就是今天我們吃的那種烤乳鴿吧?”

內維爾小姐拿來了紀念冊,她看見科隆巴寫詩不濫用紙的古怪方式極為驚異。科隆巴寫詩不是單獨成行,而是句句相連,一直寫到紙的邊緣,同所謂“一句一行,長短不一,兩端各留天地”這種寫詩的定義南轅北轍。科隆巴小姐拚寫單詞時的隨心所欲,也有些不當之處,不止一次惹起了內維爾小姐的忍俊不禁,卻使奧索這位兄長的自尊心大受損傷。

就寢的時間到了,兩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間。莉迪亞小姐在摘下項鏈、耳環、手鐲的時候,注意到科隆巴從袍子底下取出一個長形的東西,有點像裙撐,形狀卻又有異。科隆巴小心翼翼,幾乎是偷偷地把東西往桌子上的梅紗羅麵紗下麵一塞,然後跪下身子虔誠地祈禱。兩分鍾以後,她已經上了床。莉迪亞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國人的習慣脫衣又慢,便假裝在找尋一隻別針,隨手掀開了那個麵紗,隻見下麵是一把很長的匕首,很別致地鑲嵌著螺鈿和銀,做工精細、考究,是收藏家眼中價值連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亞小姐莞爾一笑,問道:“小姐身上藏著這樣的小小工具,難道是這兒的習俗嗎?”

“不得不如此呀,”科隆巴歎了口氣說,“壞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氣捅他一刀嗎?”

莉迪亞小姐拿著匕首,一邊說,一邊像舞台上殺人那樣,做了一個把匕首從上到下戳下去的動作。

“必要時我肯定會有這樣的勇氣,”科隆巴用她的優美動聽的聲音說,“譬如為了自衛或者保衛我的朋友……不過匕首不應該這樣拿,如果對方往後一閃,您就可能傷了自己。”她坐了起來,“您瞧,要這樣拿,往上刺,人家說,這樣才能致命。不需要用這種武器的人多令人羨慕啊!”

她歎了一口氣,把頭倒在枕頭上,合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貴、更潔白無瑕的臉了。當年菲狄亞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時候,有她做模特兒就太稱心如意了。

第六章

我是按照賀拉斯的教導,用半中間插杠子的方法講這個故事的,美麗的科隆巴和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這機會告訴讀者幾種不能疏漏的要點,要是讀者想把這件真實的故事了解得更透徹的話。我們在前麵提及過,奧索的父親,德拉·雷比亞上校是被人暗殺的,但是暗殺在科西嘉同在法國不大一樣,在法國可能因為一個苦役船上的逃犯要搶劫你的財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而不得已把您殺死;而科西嘉人則是被仇人暗殺;至於結仇的原因,往往很難說清。有很多家族互相仇恨隻是出於傳統的沿襲,仇恨的最初原因早已弄不清了。

德拉·雷比亞上校的家族同好幾個家族有仇,同巴裏奇尼一家尤甚。有人說,16世紀時德拉·雷比亞家族的一個男子勾引了巴裏奇尼家族的一個女子,後來被女子的一個親人用刀捅死了。另一些人的說法卻大相徑庭,說是德拉·雷比亞的女子被誘惑,巴裏奇尼的男子被刺死。總而言之,無論真相如何,孰是孰非,兩家之間有過血案是不容置疑的。不過,與通常習慣相反,這件仇殺案並沒有引起別的仇殺案,原因是德拉·雷比亞和巴裏奇尼兩家都受熱那亞政府的迫害,年輕的男人都被迫流亡在國外,兩個家族有好幾代已經沒有強健的男子漢了。上世紀末,一個德拉·雷比亞家族的人在那不勒斯當軍官,一次在賭場裏同別的軍人吵架,人家對他破口大罵,還罵了他是科西嘉的羊倌。他揚劍出鞘,但是一個怎能敵得過3個,幸虧當時還有一個在場的賭客大喊了一聲:“我也是科西嘉人!”出來拔刀相助,他才化險為夷。那個賭客是一個巴裏奇尼家族的人,但是並不認識他的同胞。等到大家弄清了情況以後,雙方都以禮相見,發誓永生永世結為莫逆之交;大陸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結合,而島上則截然不同了。比方眼前這例子,這位德拉·雷比亞同那個巴裏奇尼住在意大利期間,一直親如手足,回到科西嘉以後,雖然同住一村,卻難得見麵;他們去世時,人們都說他們已經有五六年沒有說過話了。他們的兒子,按照島上人的說法,井水不犯河水,見麵時以禮相待。一方的一個兒子叫吉富奇奧,就是奧索的父親,當了軍人;另一方的一個兒子叫季迪斯·巴裏奇尼,是個律師。他們倆都當了族長以後,由於職業有異,分隔一方,幾乎沒有機會見麵,也沒有機會聽到別人談起對方。

大約在1809年,有一天,季迪斯在大陸巴斯蒂亞城看報,讀到吉富奇奧上尉受勳的消息,他當著眾人的麵說,他對此並不感到驚奇,因為某某將軍是他家的靠山。這句話傳到了在維也納的吉富奇奧的耳朵裏,他便對一個同鄉說,等他回到科西嘉的時候,季迪斯也許早已變成一個大富豪了,因為他從打敗的官司中所賺到的錢,比從打贏的官司中賺到的錢更多。誰也猜不透他這句話秘隱含的真意,究竟是指這位律師欺騙他的當事人呢,還是僅僅道出一個可笑的事實:不好打的官司總比好打的官司更能使律師增加收入。不管怎樣,巴裏奇尼律師的耳朵聽到了這句諷刺話,並且一直沒有忘記。1812年,他爭取當本村村長,事情已經十拿九穩,突然間某某將軍寫信給省長介紹吉富奇奧太太的一個親戚來執掌村印。省長忙不迭去迎合將軍的意願,巴裏奇尼毫不懷疑這是吉富奇奧搗的鬼。1814年拿破侖下台了,將軍推薦的那位村長被指控為波拿巴黨,撤了職,由巴裏奇尼接替。拿破侖百日複位時期,又輪到巴裏奇尼被撤職。最後經過一場風暴,巴裏奇尼又東山再起刁難,把村長的印信和戶籍簿冊重新接收了回去。

從此之後他一路吉星高照,而德拉·雷比亞上校卻被迫脫下軍裝,回到皮埃特拉內拉閑居,經常不得不應付巴裏奇尼的暗中刁難:比方一會兒說他的馬闖壞了村長家的籬笆,傳訊他要他賠償;一會兒村長又借口要修理教堂鋪路石,把鐫有德拉·雷比亞家徽、覆蓋在他家一個親屬墓地上的一塊破裂石板叫人搬走。如果有羊吃掉了上校的幼苗,羊主人必定得到村長的袒護;有兩個在職的人一直是受上校家保護的老客戶,都先後被革了職,代之以巴裏奇尼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兼營本村郵政所的雜貨店老板,另一個是充當村警的老殘廢軍人。

上校的夫人死了,臨死時留下遺願,說希望能埋葬在她平時愛去散步的一個小樹林裏;村長立刻宣稱她必須下葬在本村的公墓裏,因為村長並沒有得到授權可以批準另蓋一個孤零零的墓地。怒不可遏的上校宣稱,他在等待這個批準,但在批準前,他的夫人必定埋葬在她所選定的地方,並且立刻派人在林子裏掘了一個墓穴。而村長方麵也叫人在公墓地裏掘了一個墳坑兒,並且召來了警察,據他說,目的是維護法律的威力。下葬那天,雙方的人都到場了,有一陣子人們害怕為了爭奪德拉·雷比亞太太的遺體,兩派會打起來。40幾個攜帶武器的農民,由死者的親屬帶領著,強迫本堂神甫走出教堂就朝林子的方向去;另一方麵,村長帶著兩個兒子以及他的同黨和警察等人,也趕到現場阻攔他們這樣做。村長一到場,立刻命令送殯的人原路退回,他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噓聲和威嚇聲。對方在人數上占優勢,而且態度十分堅決。有好幾支長槍一看到他就把子彈推上了膛,有人甚至說一個羊倌已經舉槍對準了他的腦袋,但是上校抬起羊倌的槍說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開火!”村長像拉伯雷《巨人傳》裏的巴汝奇一樣,“天然怕挨打”,他不敢戰鬥,同他的手下人灰溜溜地退走了。於是送殯行列繼續前進,故意兜最遠的路,以便示威性地從村公所門前經過。在行進中一個傻瓜加入了行列,竟然大喊一聲“皇帝萬歲!”有兩三個人也跟著叫喊了一句;他們這些人越來越興奮,竟然想殺掉村長家的一頭牛,因為那頭牛恰巧擋住他們的去路。幸虧上校出來阻擋,這樁暴行總算沒有實現。

不言而喻,村長方麵把當時經過作了筆錄;並用絕妙的筆法寫了一個報告極送給省長,在報告中他聳人聽聞地描繪了天上和人間的法律如何被殘酷地踐踏,村長和本堂神甫的威嚴如何受到無情的挑戰,德拉·雷比亞上校如何帶頭率領一班波拿巴黨徒圖謀改變王位繼承的順序,挑起村民械鬥,這種種罪行是刑法典第86條及第91條所明文規定處罰的。

這份誇大其詞的控訴狀,反而沒有得到期望的效果。上校寫信給省長和檢察官。他太太的一個親戚同島上一個眾議員有姻親關係,另一個親戚和法院的院長是表親。靠著這些關係,所謂的圖謀不軌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亞太太繼續長眠在林子裏,隻有那個喊口號的傻瓜被判了15天的拘役。

巴裏奇尼律師對這樁案子的結局很不滿意,他變換策略,從另一方麵發難。他在故紙堆裏翻出一份古舊的所有權狀,根據這個證件他同上校爭奪一條推動著一個水力磨坊的小溪的主權。官司打上後,拖延了許久還未結案。快到一年時,法院即將裁決,看情形多半對上校有利,突然間巴裏奇尼先生送給檢察官一封信,是由一個著名的強盜寫來的,信中恫嚇村長要他撤回訴訟,否則將有火災和殺身之禍。這個強盜名叫阿戈斯蒂尼。在科西嘉,強盜的保護是深受大家歡迎的,強盜們為了幫助朋友,也常常插手幹預私人間的爭執。村長正想利用這封信做文章,想不到一件新的意外事件出現,把事情弄得更複雜了。那個強盜阿戈斯蒂尼寫信給檢察官,控訴說有人假冒他的筆跡,使人懷疑他的人品,以為他的威名是可以收買的,最後他在結束這封信時說:“如果我一旦發現假冒的人,我必嚴加懲治,以儆效尤。”

很顯然,阿戈斯蒂尼沒有寫那封威嚇村長的信,至於究竟是何人所為,德拉·雷比亞和巴裏奇尼兩家互相指責,雙方由指責而發展到互相威嚇,司法部門也無法知悉到底是誰幹的。

在這期間,吉富奇奧上校被暗殺了。根據法院檔案,經過情形是這樣的:18××年8月2日,天色已黑,一個名叫馬德萊娜·皮埃特麗的婦女,帶著麥子到皮埃特拉內拉去。她接連聽見了兩聲槍響,似乎是從一條通往村子去的低窪道路上發出的,離她大約150步遠。幾乎與此同時,她看見一個人貓著腰在葡萄園的小徑上,向著村子跑去。跑著跑著,這個人停了下來,回頭張望片刻,因為離得很遠,皮埃特麗大娘無法看清他的相貌,而且那人嘴裏叼著一片葡萄葉,幾乎把他的整個臉部都遮蓋了。他向大娘看不見的一個夥伴做了一下手勢,便消失在葡萄園裏。

皮埃特麗大娘放下麥子,沿著小徑奔上去,發現德拉·雷比亞上校倒在血泊中,身上中了兩槍,口鼻還在呼吸。在他身邊放著他的上了子彈準備發射的槍,仿佛他正在準備防衛對麵過來的敵人,卻被從背後來的敵人的毒手。他在發出瀕死的喘息,在死神的巨掌中掙紮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根據醫生的解釋,這是因為肺部被子彈擊穿的緣故。血堵住他的喉嚨,慢慢地流淌出來,好像紅色的沫子。皮埃特麗大娘徒勞無益地把他扶起來,問了他幾句話,都得不到回答。她看出來他很想說話,可是沒有辦法叫人明白他想說什麼。她注意到他竭力把手伸向衣袋,便趕緊幫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小活頁夾,打開了交給他。瀕死的人從小活頁夾裏取出一枝夾在裏麵的鉛筆,竭力要想寫字。皮埃特麗大娘看見他寫了幾個字母,可惜她不識字,弄不清是什麼意思。上校用盡了氣力寫好後,把小活頁夾放到皮埃特麗大娘的手裏,使勁握緊大娘的手,用極其古怪的神氣凝視著她,據證人說,他仿佛想說的話是:“這個活頁夾特別重要,裏麵有殺人凶手的姓名!”

皮埃特麗大娘往村子走去的時候,遇見了巴裏奇尼村長和他的兒子溫琴泰洛。那時候已近天黑。她把看到的一切述說了一遍。村長拿了小活頁夾,急忙奔到村公所掛上他行使村長職權的肩帶,並召喚他的秘書和警察。半路上隻剩下年輕的溫琴泰洛和馬德萊娜·皮埃特麗兩人,大娘向年輕人提出去救上校,也許他這會兒還活著。可是溫琴泰洛卻回答說,上校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他,人家就會懷疑上校是他殺死的。功夫不大,村長回來了,發現上校已經死了,便叫人抬走了屍體,而且作了筆錄。

遇到這種情況巴裏奇尼先生很自然地會手忙腳亂,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趕緊查封了上校的小活頁夾,而且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盡量查緝凶手,不過並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結果。預審推事到場以後,打開了活頁夾,隻見在一頁血跡斑斑的紙上寫著幾個字母,寫得歪歪扭扭,有氣無力,但卻清晰可辨,寫的是“阿戈斯蒂……”,沒有寫完,預審推事毫不懷疑上校的意圖是說凶手是阿戈斯蒂尼。可是預審推事傳喚科隆巴·德拉·雷比亞到來以後,她要求讓她察看一下那個活頁夾。她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很久,然後突然伸出手來指著村長大喊:“他就是凶手!”當時雖然她悲切萬分,卻能以驚人的準確和清晰說出她的理由。她說她的父親在幾天前收到兒子奧索的一封信,告訴父親他換了駐地,父親把地址用鉛筆抄在活頁夾上後就把信燒了。現在活頁夾裏找不到這個地址,這就說明村長已經把這頁撕了下來,而她的父親恰好在這頁上寫下了凶手的名字,村長則在另一頁上寫下了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推事審視了一下,果然發現寫凶手名字的本子裏缺少一頁;可是不久他又發現活頁夾裏別的地方也有缺頁,很多證人都說上校要點燃雪茄時往往從活頁夾裏撕下一張紙來,很可能他由於不小心把抄了地址的那頁撕下來點煙了。此外,還有人證實村長從皮埃特麗大娘手裏接過活頁夾以後,由於天黑,不可能看清紙上的字;又證實他拿著活頁夾走進村公所,中途沒有停留,警察隊的班長一直跟著他,看見他點起一盞燈,把活頁夾裝進一個信封裏,當著他的麵把信封封了口。

警察班長作證完畢以後,科隆巴憤怒已極,撲倒在他的腳下,懇求他憑著生命中最神聖的東西發誓,斷言他一分鍾也沒有離開過村長。班長躊躇了半晌,顯然是被年輕姑娘的激昂狀態所打動了,便承認他曾經到隔壁房間裏去找過紙,不過他沒有停留一分鍾,而且他在抽屜裏摸索的時候,村長一直不停口地同他說話。他還證明他回來時,那個染滿血跡的活頁夾始終放在原來的地方,就是在村長進來時放信的那張桌子上。

巴裏奇尼先生的態度非常鎮靜。他說,他理解並原諒德拉·雷比亞小姐的憤激之情,他願意讓事實來證明自己的無辜。他說那天傍晚他一直沒離開村子;他的兒子溫琴泰洛在案發時恰好同他一起在村公所門外;他的另一個兒子奧蘭杜奇奧那天因為發寒熱,沒有離床一步。他把家裏的所有槍支都拿出來,其中沒有一支是最近開過火的。他又補充說,他一看見那個活頁夾就立刻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便立刻查封了交給了他的副手保管,因為他預見到由於他同上校不睦,他可能受到懷疑。最後,他又提醒大家說阿戈斯蒂尼曾經威脅要殺掉假冒他的名字寫信的人,他似乎借此暗示說,那個卑鄙的強盜大概懷疑上校,所以把他暗殺了。根據綠林的習俗,為著類似的動機而殺人,是有先例的。

德拉·雷比亞上校死後5天,阿斯戈蒂尼出乎意料地受到巡邏隊的襲擊,經過絕望的奮戰後,被打死了。在他身上搜到一封科隆巴給他的信,請他宣告一下,他究竟是不是人家所指控的殺人凶手。既然他沒有複信,大家就自然地認為他沒有勇氣向一個姑娘承認他殺掉了她的父親。不過有些自認為很熟悉阿戈斯蒂尼性格的人,卻在私下裏說,如果他真的殺了上校,他一定會到處炫耀的。另一個自稱布朗多拉奇奧的強盜,交給科隆巴一份聲明,說他以名譽擔保他的同伴是無辜的,不過他惟一的證據,隻是阿戈斯蒂尼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他懷疑上校冒用他的名義寫信。

結果是巴裏奇尼一家安然無事;預審推事對村長的行為大加讚揚,村長在他的高尚行為上又做出一件寬容的舉動;他撤回了以前同德拉·雷比亞上校為著爭奪小溪的主權而提起的訴訟。

科隆巴按照當地的習慣,在她父親的屍首前麵,當著很多親友,即席創作了一首哭喪歌。她在歌中盡情發泄她對巴裏奇尼家族的仇恨,嚴正控告他們是殺人凶手,警告他們她的哥哥回來時必報此仇。這首歌流傳甚廣,水手當著莉迪亞小姐麵前唱的即是這首歌。奧索當時在法國北部,得到父親的死訊以後,他立即請了假,但未獲準。起初,他收到妹妹的來信,相信巴裏奇尼一家是凶手;後來他收到預審時全部卷宗的抄件和預審推事的私人信件,便幾乎完全相信殺人凶手是強盜阿戈斯蒂尼。每隔3個月,科隆巴必然寫給他一封信,重複述說她的懷疑,她把這些懷疑稱為證據。這些一再重複的控訴使他的科西嘉人的血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有時他也接近於同意他妹妹的偏見。不過他每次寫信回家,總對她說她的引證沒有確鑿的根據,難以置信。他甚至禁止她再提起這件事,不過始終未能奏效。這樣又過了兩年,他奉令退伍,於是他想回去再看一下家鄉,目的倒不是要對他認為無罪的人施行報複,而是想把妹妹嫁出去,賣掉他的小小產業,隻要這份產業還能值兩個錢,就可以讓他到大陸上定居。

第七章

也許是因為妹妹的到來,使奧索更加懷念故居,也許是他有點不願意讓他的有教養的朋友看見科隆巴的村野服裝和舉動,第二天他就告訴上校父女打算離開阿雅克修,回到皮埃特拉內拉去。不過同時他又要求上校答應,等上校到巴斯蒂亞去的時候,必須順路到他的寒舍去小住幾日,同時也答應帶上校去獵黃鹿、野雞和野豬等等。

動身的前夕,奧索沒有去打獵,卻提議沿著海灣去散步。他挽著莉迪亞小姐的臂膀,以便自由自在地同她談話,因為科隆巴留在城裏買東西,而上校則每隔一分鍾就離開他們去打海鷗和鰹鳥,致使路人見了大為驚異,不懂得為什麼他竟肯為這樣的獵物浪費子彈。

他們沿著去希臘教堂的那條路走,從那裏可以望見海灣最美麗的景色,可是他們都無心觀賞。

“莉迪亞小姐……”經過長得使人發窘的沉默以後,奧索終於首先開口,“坦白告訴我,您覺得我的妹妹怎麼樣?”

“我很喜歡她,”莉迪亞小姐毫不遲疑地回答,“甚至還勝過喜歡您,”她微笑著加上—句,“因為她是個真正的科西嘉人,而您卻是個過分文明的野人。”

“過分文明!……聽我說吧,自從我踏上這個島以後,我不由自主地又變得野蠻起來。各種各樣可怕的念頭令我激動,折磨著我……在我回到我那偏僻的故鄉以前,我需要同您談一談。”

“做人要有勇氣,先生;請看您的妹妹對命運的安排多麼能夠容忍,她是您的榜樣。”

“啊!您別上當。不要相信她能忍受什麼命運的安排。盡管到目前為止她一句話也沒有同我提過,可是從她投向我的每一個眼光,我都能清楚地看出來她期待著我的是什麼。”

“那麼她究竟期待您什麼呢?”

“哦!沒有什麼……隻不過要我試試令尊的槍打人是否同打山鶉一樣頂用。”

“您為什麼要這樣想!您剛才還承認她什麼都沒有對您說過,可您居然還會作出這樣的猜測!您真可惡。”

“如果她不想報仇,她一開頭就會同我談起父親了,而她卻沒有這樣做。她會提起她所認定的殺害我父親的凶手——其實是她弄錯了,我知道,而她隻字沒提。您瞧,我們科西嘉人是一個狡猾的民族,我的妹妹明白她還不能完全控製我,在我還能溜走的時候,不願意嚇壞我。等到她把我引到懸崖的邊緣時,我的頭腦一發昏,她馬上就會把我推進深淵。”

這時候奧索把父親之死的某些細節告訴了莉迪亞小姐,而且對她說,所有重要證據集中到一點,使他認為阿戈斯蒂尼就是凶手。

他又說:“不過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改變科隆巴的信念,我從她給我的上一封信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發誓要向巴裏奇尼家討還血債,讓亡父的冤魂得以安息……內維爾小姐,您看我多麼信任您……若不是由於野蠻的教育使她抱有一種成見,認為報仇的權利屬我所有——因為我有家長身份,而且這事關係到我的榮譽,她早已把巴裏奇尼一家殺死了。”

“說實話,德拉·雷比亞先生,”內維爾小姐說,“您在冤枉您的妹妹。”

“沒有的事。您自己不是也說過嗎?……她是科西嘉人……她的想法同所有科西嘉人的想法絕無二致。您知道我昨天為什麼悶悶不樂嗎?”

“不知道,不過最近您總是情緒不佳……我們初相識時,您比現在愉快多了。”

“昨天,我比平時更快活,更高興。因為我看見您對舍妹這麼友好,這麼寬容!……我同上校兩人坐船回來時,您知道其中一個船夫用他該死的土語對我說什麼嗎?他說:‘奧斯·安東,您打了不少飛禽走獸,可是您會發現奧蘭杜奇奧·巴裏奇尼是比您更能幹的獵手。’”

“這句話有什麼可怕的?您難道非要當個能幹的獵手嗎?”

“您還聽不出這家夥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膽量殺掉奧蘭杜奇奧嗎?”

“您知道嗎?德拉·雷比亞先生,您令我害怕。看來你們這個島上的空氣不但能使人發寒熱,而且能使人發瘋。幸好我們不久就要離開這個島了。”

“你們離開以前,得先到皮埃特拉內拉小住幾天,您已經答應過我的妹妹。”

“假如我們不恪守諾言呢?不會遭到報複吧?”

“您還記得令尊前幾天所講的一件事嗎?他說印度人向東印度公司請願時,威脅公司的負責人說如若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就絕食而死。”

“這麼說您也要絕食而死嘍?我不相信。您隻要一天不吃東西,科隆巴小姐就會給你端上一盤香噴噴的烤奶酪,使您一見就流口水,不得不放棄您的絕食計劃。”

“您這玩笑開得太殘酷了,內維爾小姐,您應該對我寬容一點才是。您瞧,我在這兒孤零零一個人,隻有您才能阻止我發瘋——照您所說的發瘋。您是我的護守天神,現在……”

“現在,”莉迪亞小姐用嚴肅的口吻說,“您有您的男子漢和軍人的榮譽,在支持您的過分容易動搖的理智,還有……”她邊說邊轉過身去采擷一朵花,“還有您對您的護守天神的回憶,也能支持您,如果這回憶在您心裏能夠起點作用的話。”

“啊!內維爾小姐,我實在不敢相信您真的這麼關心我……”

“聽我說,德拉·雷比亞先生,”內維爾小姐帶點激動地說,“既然您是個孩子,我就把您當作孩子看待。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媽給了我一串我渴望已久的美麗項鏈,她對我說:‘每次你戴上這項鏈,就要記住你還不懂法語。’這樣項鏈在我的眼中就失去一點它的價值,對我來說,它隻是一種良心的責備。可是我仍然戴它,結果我也學會了法浯。您看見這戒指了嗎?它是埃及的聖甲蟲像,可以說是從一座金字塔裏發現的。這個古怪的形象,也許您把它當作是一個花瓶,它的含義是‘人的生命’。在我們國家裏,有許多人覺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最有趣。您瞧後麵跟著的一個形象,是一個盾和一個持著長矛的臂膀,其含義是‘戰鬥,拚搏’。這兩個象形文字連在一起,就指點給我認為相當美好的一句格言:‘人生就是戰鬥。’不要以為我能夠隨口翻譯象形文字,其實是一個老學究告訴我的。來,我把我的聖甲蟲像送給你,幾時你產生對科西嘉的壞念頭,就瞧瞧我的法寶,對您自己說,必須戰勝這些壞念頭。——哎喲,說真的,我真會說教。”

“我會想念您的,內維爾小姐,我會對自己說……”

“對您自己說,您有一位女朋友,她知道您……被……吊死,是會傷心落淚的。而且也會使您的班長祖宗覺得痛心。”

說完這些話,她笑著掙脫了奧索的臂膀,向著父親奔過去。

“爸爸,”她說,“饒了那些可憐的鳥兒吧,來同我們一起到拿破侖的岩洞裏賦詩。”

第八章

離別總是莊嚴的,即便是短期的離別。奧索兩兄妹定於翌日一大清早動身,隔晚他就向莉迪亞小姐告別,因為他不忍心莉迪亞小姐明晨為了與他告別而改變睡懶覺的習慣。他們告別時氣氛冷淡而嚴肅。自從海邊那次談話以後,莉迪亞小姐害怕對奧索表現出過分關心,而奧索這方麵卻始終記著她的玩笑和輕鬆的口吻。曾經有過一會兒,奧索以為在英國姑娘的態度中發覺了一點愛的萌芽,現在他被她開的玩笑弄得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在她的心目中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不久便會忘掉了。因此早上他坐下來同上校同飲咖啡的時候,意外地看見莉迪亞小姐走進來,後麵跟著他的妹妹科隆巴,不禁大為驚異。她5點鍾就起了床,對於一個英國女子來說,尤其是對於內維爾小姐,這是一件頗為不容易的事,要花很大的氣力才能做到,於是他不禁有點自鳴得意。

他說:“我很抱歉一大清早就把您擾醒了。一定是舍妹不聽我的囑咐把您弄醒的,您一定咒罵我們了吧。或許您希望我已經被吊死了吧?”

“不,”莉迪亞小姐用意大利語低聲地說,顯然是不想讓她的父親聽到,“昨天我跟您開了幾句無所謂的玩笑,您就惱我了,鄙人可害怕讓您帶著一個壞的印象回家。你們科西嘉人真可怕!再見吧,我希望我們不久就能見麵。”

她向他伸出了手。

奧索隻是歎了一口氣做為回答。科隆巴走到他身邊,拉他到一個窗台旁,指給他看她藏在梅紗羅下麵的一件東西,低聲同他說了一會兒話。

“小姐,”奧索對內維爾小姐說,“舍妹想送給你一件特殊的禮物;我們科西嘉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人……隻除了友情……這是歲月消磨不了的。舍妹對我說,你曾經很感興趣地觀看這把匕首。這是我家的一件古董。以前它大概曾經掛在那些班長的腰帶上,正是靠了這些班長,我才有幸結識你們。科隆巴認為這東西很寶貴,所以要征求我的同意才送給您,我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因為我害怕您會恥笑我們。”

“這把匕首的確可愛,”莉迪亞小姐說,“可是它是你們的傳家之寶,我不敢接受。”

“它不是我爸爸的匕首,”科隆巴趕緊大聲說,“它是泰奧多爾國王賜給我母親的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接受,我們就很高興了。”

“您瞧,莉迪亞小姐,”奧索說,“不要小看了國王的匕首。”對收藏家來說,泰奧多爾國王的遺物比任何最有權勢的君王的遺物都更寶貴。這把匕首的誘惑力很大,莉迪亞小姐仿佛已經看到那把匕首放在她的聖詹姆斯廣場家中的一張漆桌上,引來眾多親朋好友的嘖嘖稱羨,產生了驚人的效果。

“不過,”她拿起匕首,帶著想接受但又猶疑不決的神情,對著科隆巴作出最可愛的微笑,說道,“親愛的科隆巴小姐……我不能……我不能讓您沒有武器趕路。”

“我哥跟我在一起,”科隆巴用自豪的口吻說,“我還有令尊送給我們的一支好槍。奧索,您裝了子彈沒有?”

莉迪亞小姐收下了匕首,科隆巴認為把鋒利的武器贈送給朋友是危險的,為了祛除這危險,她要莉迪亞小姐象征性地給她一個蘇作為買價。這樣她就可以放心了。

動身的時候到了。奧索再一次同內維爾小姐握手,科隆巴同她擁抱,然後用紅唇去吻上校,這種科西嘉的特殊禮節叫上校又驚又喜。莉迪亞小姐站在客廳的窗口,看著兄妹倆上馬。科隆巴的眼睛裏閃耀著快樂而狡猾的光芒,莉迪亞以前從未注意到。這個高大而健壯的女人,對野蠻人的榮譽觀念相信得入迷,前額充滿驕傲,彎彎的嘴唇露出嘲諷的微笑,正在帶領著這個拿槍的青年走去,仿佛開始了凶險的甚至是有去無回的遠征。莉迪亞見了不禁想起了奧索的恐懼,似乎眼看著凶神把他領上死路。已經騎在馬上的奧索,抬起頭,望見了她。或者他猜出了她的心思,或者他想最後一次表示告別,他拿起了那隻埃及戒指,放在嘴唇上吻了吻,那戒指他已用繩子吊著。莉迪亞小姐趕緊紅著臉離開了窗戶;接著她又很快回到窗口,依戀地看著兩個科西嘉人騎著小馬,向著山區飛馳而去。半小時以後,上校用望遠鏡指給她看,他們正沿著海灣深處走著,她看見奧索經常回頭向城裏張望。最後他消失在原來是沼澤地如今已變成美麗的苗圃後麵消失了。

莉迪亞小姐照著鏡子,發覺自己臉色蒼白,思忖道:

“這個青年人心中的我是怎樣的呢?我對他又怎樣想呢?……僅僅是旅途相遇的朋友!……我到科西嘉來幹什麼?……啊!我並不愛他……不,不愛,何況這是不可能的……還有科隆巴……我難道要成為一個哭喪歌女的嫂嫂?她還隨身佩戴著一把大匕首!”怪嚇人的!……想到這她發現自己手裏拿著那把泰奧多爾國王的匕首,便急忙將匕首扔在梳妝台上,“試想一下,科隆巴到了倫敦,到阿爾馬克斯去跳舞!……我的天!這該是多麼耀眼的社交明星!……也許她還會紅極一時呢……他愛我,這一點完全可以肯定……他是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我把他的冒險生涯打斷了……不過他是否真的想按照科西嘉的方式去替父報仇呢?……他是介乎康拉德和花花公子之間的人物……我要把他改造成為一個地道的花花公子,一個穿著科西嘉服裝的花花公子!……”

她臥倒在床上想睡覺,但是睡不著。在這裏我也不想過多敘述她的獨白了,我隻說明一點:在她的獨白裏,她說過一百多遍,說德拉·雷比亞在她的心裏不算什麼,過去不算,現在不算,將來也不會算。

第九章

這時候奧索兄妹正在趕路。馬跑得挺快,開頭他們不能談話;後來地勢陡峭,他們不得不慢慢地走,這才使他們有機會談起他們剛剛離開的朋友。科隆巴不無讚賞地提到內維爾小姐的美,談起她的金黃頭發和優美風度。接著她便問起上校是否真的像他外表那樣有錢,莉迪亞小姐是否獨生女兒。

“這倒是一門好親事,”她說,“她的父親對您似乎挺有好感的……”

看見奧索沒有吱聲,她又說:

“從前我們一家也很有錢,到現在在島上仍然很受人尊敬。那些領主都不是純種。隻有班長家庭才是真正的貴族,奧索,您知道,您出身於島上最早的一批班長之家。您也知道我們家族原來是山那邊的,內戰才迫使我們搬到這邊來。奧索,如果我是您,我會不由分說地向上校提出要娶內維爾小姐……(奧索聳了聳肩膀)我要拿她的陪嫁來置下法爾塞塔林子和我們山坡下的葡萄園;我要建造一所漂亮的琢石房子,我要把古老的塔樓升高一層,在亨利伯爵時代,桑布庫克修曾經在塔樓裏殺死過多少摩爾人啊!”

“科隆巴,你瘋了。”奧索一麵回答妹妹一麵縱馬飛奔。

“您是男子漢,奧斯·安東,您當然比婦道人家更知道應該怎樣做。我真想知道,這個英國人對我們這門親事有什麼理由拒絕。英國有班長嗎?……”

他們這樣談著話,不覺一口氣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到達一個小村子,離博科尼亞諾不遠,他們停下來在一個世交家裏吃飯和過夜。他們受到科西嘉禮儀的熱情接待,非親身經曆過的人,不能領略這種接待的深厚情誼。第二天,曾經當過德拉·雷比亞太太教父的主人,一直送他們到4公裏地以外,分手的時候他對奧索說:

“您瞧這些無邊無際的樹木和叢林,一個鬧出事來的人可以在裏麵安然無恙地住上10年,也不會有警察和巡邏隊來找他。這林子同比薩沃那森林接壤,隻要您在博科尼亞諾或其附近有朋友,就什麼都不會缺少。您有一支好槍,一定打得很遠。天哪!口徑這麼大!拿著這種槍,光打野豬可不過癮了。”